延卿是在一阵剧烈的干渴和深入骨髓的虚弱感中恢复意识的。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里,是熟悉的、属于燕昭阳主屋的承尘,以及床边一个伏着的、墨色的身影。
是昭阳……
她趴在床沿睡着了,一只手还紧紧握着他放在锦被外的手。
晨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她疲惫的侧脸轮廓,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几缕碎发垂落,沾在她微抿的唇角边。
她守了他一夜……不,可能更久。
一股混杂着心疼、愧疚和巨大庆幸的酸涩感猛地冲上延卿喉头,让他鼻腔发酸。他动了动被握住的手指,想碰碰她,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这细微的动作却惊醒了浅眠的燕昭阳。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未散的血丝和一丝惊醒后的茫然,但在对上他虚弱却清醒的视线时,那茫然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
“延卿!”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难以置信的颤抖着,“你醒了?!”
她立刻探身过来,冰凉的手掌覆上他的额头,又轻轻碰了碰他没什么血色的脸颊,动作急切中是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感觉怎么样?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延卿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干涩嘶哑的声音。
“水……”,他艰难地挤出这个字。
燕昭阳立刻反应过来,转身从旁边温着的茶壶里倒了一杯温水。
她没有递给他,而是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小心地托起他的后颈,将水杯凑到他唇边。“慢点喝。”
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干涩的喉咙,带来难以言喻的舒缓。
延卿小口小口地吞咽着,贪婪地汲取着这份生机。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燕昭阳的脸,看着她眼底的血丝,看着她眉宇间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担忧。
一杯水喝完,燕昭阳轻轻放下他,用手帕仔细擦去他唇边的水渍。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昭阳……”,延卿终于找回了一点自己的声音,“你……一直守着?”
“嗯。”燕昭阳应了一声,没有多说,只是重新握住了他的手,仿佛这样才能确认他真的活过来了。
“陈太医说,你中的是‘鸠羽红’,毒性极烈。你能醒过来,是捡回了一条命。”
鸠羽红……延卿心头一凛。
他听说过这种宫廷秘毒,见血封喉。
他竟然……活下来了?
他看着燕昭阳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脸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窒。他又让她担心了,又让她耗费心神,日夜不离地守着他……
“对不起……”,他垂下眼睫,声音里充满了浓重的愧疚,“又……连累你了……”。
“延卿。”燕昭阳打断他,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在下一刻放缓了声音,“不准说这种话。”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他消瘦的脸颊,描摹着他清晰的眉骨和眼窝。
“看着我。”
延卿被迫抬起眼,望向她。
她的目光深邃,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失而复得的庆幸,有心有余悸的后怕,还有一种……深沉得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情感。
“告诉我,”她的指尖停留在他心口的位置,感受着他微弱却真实的心跳,“为什么要喝那杯酒?”
为什么?
延卿看着她,脑海中闪过宫宴上那惊险的一幕。
泼洒的毒酒,诡异的香气,阮介不怀好意的敬酒……以及,那瞬间充斥他整个脑海的、唯恐她受到一丝伤害的极致恐惧。
他抿了抿干裂的唇,声音低哑却清晰:“那酒……香气不对……我怕……怕那酒本身有毒,或者泼出的酒液也能伤人……我更怕……那毒本是冲着我来的杯盏,若我不喝,他们还会有后手,还会盯着你……”。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决绝:“我喝了……至少……能暂时断了他们的念想……能……护住你片刻安宁……”。
他说得断断续续,气息微弱,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燕昭阳心上。
他不是鲁莽,他是用最决绝的方式,在她与危险之间,筑起了一道以生命为代价的屏障。他甚至算计好了,用自己的中毒,来换取清查幕后黑手的机会和她的暂时安全。
这个傻子……
燕昭阳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猛地俯下身,紧紧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颈窝。手臂收得很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颤抖的力量。
“延卿……你这个……傻子……”。她的声音闷在他颈间,浓重的哽咽着,“谁准你这么做的?!谁准你拿自己的命去赌的?!”
她的泪水滚烫,滴落在他冰凉的皮肤上,灼得他心头发疼。
延卿被她抱着,感受着她身体的微微颤抖和颈间的湿意,心中那片荒芜之地,被这滚烫的泪水浇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他艰难地抬起未被她压住的那只手,轻轻回抱住她,拍着她的背。
“别哭”。他声音沙哑地安抚,“昭阳……别哭……我……我不是没事吗……”。
“这叫没事?!”燕昭阳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瞪着他,脸上还挂着泪痕,“你差点就死了!你知不知道我……”。
她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只是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延卿看着她这副脆弱又凶狠的模样,心底软成一片。他抬手,用指腹笨拙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燕昭阳抓住他擦拭的手,紧紧攥住,贴在自己脸颊上。她看着他,目光深深,仿佛要将他刻进灵魂深处。
“延卿,你给本宫听好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坚定,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这样的话,本宫只说一次。”
她直视着他有些茫然的眼睛,郑重宣告:
“在本宫心里,你延卿,比这大京江山,更重要。”
比江山……更重要?
延卿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大脑嗡的一声。
她说什么?他……比江山还重?
这怎么可能?
他只是一个太监,一个奴才……他怎么配……
“不准胡思乱想!”燕昭阳看穿了他心底翻涌的自卑,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记住本宫的话。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阎王也别想拿走!”
她俯身,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用近乎凶狠的语气命令道:
“以后,不准再这样不顾性命!我要你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陪在我身边,明白吗?!”
延卿怔怔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了霸道与深情的眸子,感受着她温热的气息拂过自己的唇瓣。
那句“比江山更重要”如同最炽热的岩浆,瞬间融化了他心底所有关于身份、关于残缺的坚冰。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悲伤或愧疚,而是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幸福和归属感。
他看着她,用力地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
“明白……相公……明白了……”。
他抬起虚弱的手臂,环住她的脖颈,将脸埋在她肩头,像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哽咽着重复:
“我活着……我陪着你……一直陪着……”。
燕昭阳紧紧回抱住他,感受着他真实的体温和心跳,悬了许久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实处。
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照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融合在一起。
江山虽重,却重不过怀中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