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窗棂,在床榻边投下温暖的光斑。
延卿靠在燕昭阳怀里,感受着她平稳的心跳和环绕着他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那句“比江山更重要”依旧在他耳边轰鸣,震得他神魂俱颤,仿佛置身于一个过于美好、不敢醒来的梦境。
他微微动了动,想抬头看她,却被她更紧地拥住。
“别乱动,”燕昭阳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温柔道,“陈太医说了,你元气大伤,需得静养。”
延卿乖乖不动了,将脸埋在她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属于她的味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开口:“昭阳……你说的……是真的吗?”
“哪一句?”燕昭阳低头,下巴轻轻蹭了蹭他的发顶。
“……比江山更重要。”他说出这几个字,声音轻得要听不见,带着全然的难以置信和小心翼翼的求证。
燕昭阳低笑一声,那笑声震动胸腔,传递到他身上。
“你说呢?”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延卿,告诉我,十二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
延卿的身体微微僵住。
那段黑暗的、充斥着欺凌、屈辱、挣扎求生的岁月,是他最不愿回顾的过去。可问话的人是她,是他愿意奉上一切的人。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积攒勇气,然后,用极其缓慢、带着细微颤抖的声音,开始讲述。
“十岁入宫……什么都不懂,因为……长得还算齐整,总被年纪大的太监欺负……挨打,挨饿,是常事。”他的声音很平,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十四岁那年冬天,雪很大……我又被堵在宫墙角……他们抢了我仅有的几个铜钱,还……还想剥我的衣服……”。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了一下。燕昭阳环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无声地给予力量。
“然后……你来了。”他的声音里骤然注入了一丝光亮,满是回忆的温暖,“你穿着红色的骑射服,像雪地里一团燃烧的火。你呵斥了那些人,把他们赶走了……你低头看我,问我有没有事……还给了我一方帕子……”。
“那块帕子,很软,很香,上面绣着一个‘阳’字……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善意,和温暖。”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眷恋,“从那天起,我就……再也忘不掉你了。”
“后来,你去了边关。”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平静,却透着一股狠劲,“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连远远看着你的资格都没有……除非,我爬得足够高。”
“我开始拼命往上爬。讨好该讨好的人,除掉该除掉的人……手段不干净,我知道。我变得冷酷,变得残忍……双手沾满血腥。司礼监,东厂……我一步步走上来,成了人人惧怕的‘九千岁’。”
他抬起头,看向燕昭阳,眼中水光潋滟,是孤注一掷的坦诚和一丝恐惧:“我做的这一切,最初……都只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回京时,我能以一个……不那么卑微的姿态,站在你或许能看到的地方。”
“我知道自己肮脏,卑劣,满手污秽……这样的我,根本配不上你的干净和光明。可我控制不住……我就像扑火的飞蛾,明知是毁灭,也贪恋那一点温暖和光亮。”
他说完了,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垂下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延卿将自己最不堪、最卑微的内心,连同那份不见天日、扭曲而执着的爱恋,毫无保留地摊开在燕昭阳面前。
燕昭阳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她的目光落在窗外明晃晃的日光上,又缓缓移回他低垂的、布满脆弱和绝望的脸上。
伸出手,捧起他的脸,迫使他看着自己。她的指尖温热,动作轻柔,眼神里没有他预想中的厌恶或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能包容一切的理解和疼惜。
“傻子。”她低声说,拇指轻轻揩去他眼角渗出的泪珠,“谁说你不干净了?”
延卿怔住。
“在宫里那个吃人的地方,你不争,不抢,不狠,早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看透世事的了然,“你能爬上来,是你的本事。你用你的方式,替陛下守住了朝堂,也守住了我临走前托付的幼弟。”
她的指尖抚过他眉宇间的褶皱,语气肯定:“延卿,你记住,在我燕昭阳眼里,你从来就不是什么肮脏卑劣的人。你是从泥泞里挣扎出来的强者,是把唯一一点真心藏了十二年、比任何人都要长情的……我的夫人。”
“夫人”这两个字,她叫得清晰而自然。
延卿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酸涩、滚烫、狂喜……无数种情绪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看着她,泪水汹涌而出,不再是悲伤,而是巨大的释然和无法言喻的幸福。
她懂他。
她不仅懂他,还接纳了他所有的不堪和过往。
她说他是她的夫人……
“昭阳……”,他泣不成声,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紧紧回抱住她,要将自己融入她的骨血之中。
燕昭阳任由他抱着,安抚的轻轻拍着他的背。等他情绪稍微平复,她才低声问道:“那块旧帕子,你藏了十二年……除了它,还藏了什么?”
延卿在她怀里轻轻一颤,脸颊泛起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嗫嚅:“还……还有你随手丢掉的、写过字的废纸……你射箭赢来的、不在意的小玉扣……还有……你离京那天,我偷偷捡起来的、你马蹄踏过的一片花瓣……早就干枯了……”。
他说得断断续续,声音越来越小,每一个字都透着极致的珍视和卑微的爱恋。
燕昭阳听着,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酸又软。
她从未想过,自己无意间遗落的点点滴滴,竟被他如此小心翼翼地收藏了十二年,视若瑰宝。
她低下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
“延卿,”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那些旧东西,以后我陪你一起收着。但以后,你想要什么,直接告诉我,我给你。嗯?”
延卿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笑意的眸子,看着她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倒影,用力点头,哽咽着应道:“……好。”
阳光暖暖地笼罩着他们,将十二年暗恋的阴霾彻底驱散。
从今往后,他不必再隐藏,不必再仰望,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光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