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案尘埃落定,论功行赏。
皇帝龙心大悦,特在宫中设宴,犒劳有功之臣。
夜幕下的皇宫,灯火璀璨,丝竹盈耳。大殿内觥筹交错,一派和乐景象。燕昭阳与延卿的位置被安排在御座左下首,仅次于几位亲王,地位尊崇显赫。
燕昭阳一身绛紫色宫装,雍容华贵,神色平静地与前来敬酒的官员颔首致意。
延卿坐在她身侧,穿着御赐的簇新蟒袍,面容在宫灯映照下愈发昳丽,只是眉眼间带着惯有的疏离与冷清,唯有在目光偶尔掠过身旁之人时,才会泄露出几分柔和。
不少官员试图上前与延卿搭话,都被他三言两语冷淡挡回。
众人心知肚明,这位九千岁如今有长公主这座巍峨靠山,地位更胜从前,轻易得罪不得。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西厂督主阮介端着酒杯,笑吟吟地走了过来,目光在燕昭阳与延卿之间转了一圈。
“殿下,督主,江南一案二位劳苦功高,卑职敬二位一杯。”他语气恭维,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冷。
燕昭阳端起酒杯,略一颔首,并未多言。
延卿亦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指尖微凉。
就在这时,一名面容陌生的小内侍低着头,快步上前,似乎是想为燕昭阳斟酒,动作却有些慌乱,手中的酒壶竟直直朝着燕昭阳的方向倾斜,酒液眼看就要泼洒出来。
电光石火之间,坐在外侧的延卿本能地侧身一挡,同时伸手去格开那酒壶。
“小心!”
哗啦——
大部分酒液泼在了延卿的袖袍和前襟上,一股异样的、带着些许甜腻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有几滴溅出的酒珠,落在了燕昭阳的手背上。
延卿动作极快,格开酒壶的同时,另一只手已迅速攥住了那内侍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那内侍痛呼出声,脸色瞬间惨白。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周围的人都愣住了。
“放肆!”燕昭阳面色一沉,目光如冰刃般射向那内侍。
内侍吓得浑身发抖,噗通跪地:“奴婢该死,奴婢手滑!求殿下恕罪!求督主恕罪!”
延卿没有松开他的手,鼻翼微动,敏锐地捕捉到那异常的酒香,脸色骤变。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被打湿的袖袍,只见那暗红色的蟒袍布料上,被酒液浸湿的地方,竟隐隐泛起一丝不正常的幽蓝色泽。
毒!
他心头巨震,想也未想,猛地抬手,将燕昭阳那只溅到酒滴的手拉到自己面前,用自己的袖子用力擦拭。
“昭阳!别碰!”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燕昭阳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闻到了那诡异的酒香,也看到了延卿袖袍上那抹不正常的颜色。
她反手握住延卿的手,阻止他近乎粗鲁的动作,目光冰冷地看向跪地求饶的内侍,又缓缓扫过一旁端着酒杯、脸色微变的阮介。
“怎么回事?”龙椅上的燕凌峰也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沉声问道。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此。
延卿死死盯着自己袖袍上的痕迹,又猛地看向自己面前那杯尚未饮下的御酒,再联想到方才阮介突兀的敬酒……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
这毒,恐怕本是冲着他来的。
或者是……一石二鸟。
内侍看似失误泼向昭阳,实则是想逼他出手阻挡,或是制造混乱,真正的杀招,或许在他自己这杯酒里,又或者,那泼出的毒酒本身就能伤人。
他不敢冒险,尤其是涉及到她。
就在这死寂的瞬间,延卿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皇帝亲赐、尚未动过的御酒,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仰头一饮而尽。
“延卿!”
“督主!”
燕昭阳和几个东厂档头的惊呼声同时响起。
酒杯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延卿的身体晃了一下,他捂住胸口,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灰败下去,唇色泛紫,额角青筋暴起,显然是剧毒发作的迹象。
但他那双黑沉的眸子,却死死执拗的看向燕昭阳,仿佛在确认她安然无恙。
“酒……有毒……”。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溢出,身形向后倒去。
“延卿!”燕昭阳脸色煞白,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一把抱住他软倒的身体。
他又一次,毫不犹豫地为她挡下了致命的危险。
“传太医!快传太医!”燕昭阳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暴怒,她紧紧抱着延卿,抬头看向龙椅方向,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凛冽杀意,“陛下!宫中竟有人胆大包天,在御宴之上投毒。请陛下严查,所有接触过酒水之人,一个都不准放过!”
整个大殿乱作一团。
燕凌峰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封锁宫门,给朕查!”
阮介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脸色变幻不定。
那名跪地的内侍早已面无人色,瘫软如泥。
燕昭阳再顾不得其他,打横抱起已经意识模糊的延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踉跄着冲出大殿,嘶声喊道:“回府,快备车!回将军府!”
将军府内灯火通明,乱作一团。
燕昭阳抱着气息微弱的延卿冲回府邸,她的朝服前襟已被他呕出的黑血浸透。
她脸色铁青,眼中是骇人的风暴,声音虽然冷静,却有撕裂般的沙哑:
“所有闲杂人退开,去请陈太医!要快!把府里所有解毒的药材全部拿到主院来!”
她一路疾驰,直接将延卿抱进了自己的主屋,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在自己那张宽大的床榻上。
陈太医被侍卫架着飞奔而来,看到榻上延卿灰败的脸色和发紫的嘴唇,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连忙上前诊脉,翻看眼皮,又沾了点他唇角的黑血嗅了嗅。
“是……是‘鸠羽红’!”陈太医声音发颤,“此毒剧烈,入喉封喉。督主他……”。他看着延卿几乎探不到的脉息,后面的话不忍再说。
“本宫不管是什么毒。”燕昭阳一把揪住陈太医的衣领,眼神凶狠得像要杀人,“救活他,用尽一切办法!他若死了,你也不必活了!”
陈太医吓得魂飞魄散,连声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老臣定当竭尽全力。只是……只是此毒太过霸道,需得以金针渡穴,护住心脉,再辅以至阳至刚的解毒圣药,或有一线生机。但过程凶险万分,稍有差池……”。
“那就动手。”燕昭阳松开他,斩钉截铁,“需要什么,说。”
整个主院变成了临时的医署。
热水、药材、金针、烈酒……被源源不断地送来。
燕昭阳亲自守在床边,褪去了延卿被毒酒浸湿的蟒袍,用温水和烈酒一遍遍擦拭他冰冷的身体,试图为他保持温度,也擦去那些不断从嘴角溢出的黑血。
陈太医凝神静气,取出最长最细的金针,在烛火上灼烧过后,精准地刺入延卿胸前几处大穴。
每一针落下,延卿无知无觉的身体都会剧烈地抽搐一下,看得燕昭阳心胆俱裂,她死死咬住下唇,不发出一点声音,双手也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
金针渡穴之后,陈太医又开出药方,用的是府中珍藏的百年老参和几味极其罕见的解毒灵药,煎成浓稠如墨的汤剂。
“殿下,此药药性极猛,与毒性相冲,服下后恐有钻心蚀骨之痛,需得有人时刻按住督主,防止他因剧痛自伤……”。
“本宫来。”燕昭阳没有任何犹豫,她坐上床榻,将延卿的上半身小心地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然后用双臂牢牢环抱住他,对陈太医道:“喂药。”
药汁被一点点灌入延卿口中。
昏迷中的人似乎也感受到了那可怕的药力,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挣扎、痉挛,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额头上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
燕昭阳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感受着他身体因极致痛苦而带来的每一次震颤,感受着他指甲无意识抠入她手臂带来的刺痛。
她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将唇贴在他汗湿的耳边,一遍遍地低语:
“延卿,撑住……”。
“我不准你死……”。
“你说过要跟着我的,不准食言……”。
“我的夫人……求你……”。
她的声音低沉执拗,命令中又带着一丝崩溃的哀求。
不知是金针和猛药起了作用,还是她的话语真的传达到了他的意识深处,延卿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只是身体依旧冰冷,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会停止。
陈太医再次诊脉,眉头紧锁:“毒性暂时被压制住了,但并未清除。接下来十二个时辰最为关键,若能熬过去,便有生还之望。若熬不过……”。
他沉重地摇了摇头。
“本宫知道了。”燕昭阳脸色也变的苍白,但眼神坚定,“你下去休息,随时待命。这里交给本宫。”
陈太医躬身退下,留下几名医助在外间听候吩咐。
夜深了。
主屋内烛火通明,燕昭阳就这么抱着延卿,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她不敢睡,甚至不敢眨眼,目光死死锁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感受着他微弱却存在的气息。
她用手帕蘸着温水,一点点湿润他干裂起皮的嘴唇。用额头抵着他冰凉的额头,试图传递一点温度过去。
握着他的手,一遍遍摩挲着他冰凉的手指。
“延卿……”,她低声唤他,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雪很大,你缩在墙角,像只没人要的小猫……”
“我把帕子给你,你抬头看我,眼睛亮得像星星……”
“后来我去了边关,每次遇到难处,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宫里还有个小太监,他在等我回去……”
“我回来了,找到了你,你却总是躲着我,怕我……”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你肯叫我名字,肯叫我相公了……”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你不能就这么丢下我……延卿,你答应过我的……”。
泪水无法控制地滑落,滴在他毫无知觉的脸颊上,又迅速变得冰凉。
这一夜,漫长如同煎熬。
燕昭阳寸步不离,亲自为他擦拭身体,更换被冷汗浸湿的中衣,喂他服用续命的参汤。
她看着他在生死线上挣扎,时而浑身冰冷如坠冰窟,时而浑身滚烫如同火灼。她紧紧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用冷帕为他擦拭降温。
天光再次亮起时,陈太医前来诊视,惊讶地发现延卿的脉象虽然微弱,但比昨夜平稳了许多,那骇人的青紫色也褪去了一些。
“殿下!督主……督主他熬过来了!”陈太医激动道。
燕昭阳悬了一夜的心,终于稍稍落下一些。她望着怀中昏迷,呼吸似乎平稳些许的延卿,紧绷的神经一松,巨大的疲惫感瞬间袭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但她没有倒下,轻轻将延卿放平,为他掖好被角。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麻木的四肢,对陈太医道:“好好照看,他若醒了,立刻通知本宫。”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眼底布满血丝,但脊背很挺直。
走出主屋,清晨的冷风让她打了个寒颤。她看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眼中是冰冷的杀意。
宫宴投毒,目标直指她和延卿。
这一次,无论幕后之人是谁,她定要将其连根拔起,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