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午门。
往日里,这片由巨大青石板铺就的广阔广场,庄严肃穆,象征着皇权的至高无上。而今日,肃杀之气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天空是铅灰色的,不见日头,只有惨淡的光线勉强穿透云层,吝啬地洒落。风呜咽着掠过广场,卷起几片枯叶,更添几分萧瑟。
广场四周,林立着身披玄黑铁甲、手持长戟的御林军,他们如同冰冷的雕塑,面具下的眼神毫无感情。更多的,是身着赭红色袢袄、腰佩绣春刀的东厂番役,他们如同蔓延开的血色阴影,封锁了所有通道,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场中,以及外围那些被强行驱赶至此、战战兢兢观刑的各级官员。
广场中央,那座高大的石阶——通往午门城楼的阶梯,此刻已不再是通衢之路,而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石阶前,跪着数十名官员。他们褪去了象征品级的官袍,只穿着白色的囚服,头发散乱,五花大绑。昔日里在朝堂上高谈阔论、在衙门中颐指气使的威风荡然无存,只剩下死灰般的脸色、抑制不住的颤抖,以及偶尔发出的、绝望的呜咽。他们中,有掌管盐铁的地方大员,有户部的贪墨胥吏,更有几位品阶不低、在朝中颇有根基的京官。此刻,他们都成了盐税贪墨巨案中被牵扯出来的待宰羔羊。
监刑官,赫然是刚刚从江南载誉而归、升任理刑千户不久的陆仁贾。
他并未坐在临时设置的监刑台上,而是一身玄青织金的千户官服,静立在石阶之侧,身影挺拔如松。玉带紧束,勾勒出劲瘦的腰身,也勒住了此刻翻涌的心绪。他面色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倒映着广场上的森然景象,不起波澜,却暗流汹涌。
他没有看那些待死的囚犯,目光反而越过了人群,落在了巍峨的午门城楼之上。那紧闭的城门之后,是深不见底的皇宫,是那位端坐龙椅、一念可决万千人生死的帝王。
“咚——咚——咚——”
沉闷而巨大的聚将鼓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鼓声三通,意味着时辰已到。
一名身穿猩红麒麟服的大太监,步履蹒跚却速度极快地走到监刑台前,展开手中明黄色的绢帛,尖利而高亢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子,划破了空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盐税乃国之命脉,尔等食君之禄,竟胆大包天,结党营私,贪墨巨万,以致国库空虚,边军粮饷不继,民怨沸腾!其行可诛,其心当剐!朕,深恶痛绝,痛心疾首!着东厂即刻监刑,所有案犯,无论品阶,一律——斩立决!以儆效尤,以正朝纲!钦此——!”
“斩立决”三字,如同惊雷,在广场上空炸响。
跪着的囚犯中,顿时一片骚动。有人瘫软如泥,屎尿齐流;有人嘶声哭嚎,高呼“皇上饶命”;有人则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已然认命。
“行刑——!”陆仁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站在囚犯身后的,并非传统的刽子手,而是一排同样身着赭红袢袄的东厂番役。他们,是张阎麾下,经过“工效考成”和“绩效”洗礼的酷吏行刑队。他们面无表情,眼神麻木中透着一丝执行任务的精准,如同打磨好的杀人机器。
听到命令,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地抬起脚,狠狠踹在面前囚犯的后腰上。
“噗通!”“噗通!”……
囚犯们如同被折断的稻秆,脸朝下,重重地扑倒在那冰冷的石阶上。惨叫声、闷哼声、求饶声,瞬间交织成一片绝望的交响。
下一刻,闪着寒光的绣春刀扬起。
没有多余的仪式,没有刽子手喷酒壮行。只有效率。
刀光落下!
并非一刀断头那般干脆。东厂行事,自有其酷烈之处。刀锋精准地切入颈骨连接处,用力一旋一拉!
“咔嚓!”“噗——!”
骨骼断裂的脆响,与鲜血从颈腔中狂喷而出的闷响,同时爆发!
第一级石阶,瞬间被滚烫的鲜血染红。一颗颗头颅如同熟透的西瓜,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从石阶上滚落,在青石板上留下蜿蜒扭曲的血痕。
无头的尸身还在神经反射地抽搐,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断裂的脖颈处汹涌而出,顺着石阶的缝隙,汩汩流淌,漫延,汇聚……
第二排番役上前,将后面瘫软的囚犯拖到第二级石阶上,如法炮制。
刀光再闪!血泉再喷!
第二级石阶,迅速被染红,血液覆盖了之前的血迹,变得更加厚重、粘稠。血腥味如同实质的浓雾,瞬间弥漫开来,刺鼻欲呕。
第三级、第四级……
行刑有条不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高效”。番役们沉默着,只有挥刀、踹倒、再挥刀的动作循环。囚犯们的哭嚎和求饶,在利刃切入骨肉的声音中,显得如此微弱和徒劳。
鲜血,真正的如同瀑布般,从一级又一级的石阶上淌下。最初是奔流的红色小溪,很快汇成了血色的池塘,浸润了广场的大片青石板。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在低洼处汇聚,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泛着诡异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味,许多围观官员早已面色惨白,弯腰呕吐不止,更有甚者,直接吓晕过去,被番役冷漠地拖走。
陆仁贾依旧静立着,玄青的官服在血腥的风中衣袂微动。他的脸上,溅上了几滴温热的血点,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他没有去擦,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看着那曾经需要他仰望的高官,如同猪狗般被宰杀;看着那象征着权力与威严的午门石阶,被染成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路;看着这人间地狱般的场景,由他亲手监刑完成。
这就是权力的另一面。极致荣耀的背后,是极致的残酷。他借曹督公和皇帝的刀,清除了政敌,立下了威严,也更深地卷入了这血腥的漩涡。
他心中并无多少快意,也无太多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明悟:在这条路上,要么踩着别人的尸骨向上,要么就成为这石阶上的一员。
行刑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当最后一名囚犯的头颅滚落,最后一股血泉喷涌殆尽,整个午门广场,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凝固。
数十具无头尸首匍匐在血泊中,层层叠叠。原本青灰色的石阶,已然变成了一条从午门下延伸出来的、巨大而狰狞的血色绶带!
鲜血顺着台阶边缘滴落,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清晰得令人心悸。
陆仁贾缓缓抬起眼,再次望向那巍峨的午门城楼。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城门,与那深宫之中,端坐于龙椅之上,因为“深恶痛绝”而掀起这场血雨腥风的帝王,有了一刹那的无形交汇。
他微微躬身,对着城楼的方向,行了一礼。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些面色惨白、魂不附体的观刑官员,扫过脚下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最后落在一旁肃立的张阎脸上。
张阎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狂热与敬畏,既是对这皇权之威,更是对眼前这位能主导如此局面的陆大人。
陆仁贾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表情,他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寒冰碎裂,传入在场每一个有心人的耳中:
“工效……已达标。”
“回衙。”
说完,他不再看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迈开步子,踏着广场边缘未被鲜血完全沾染的青石板,玄青色的身影在弥漫的血色雾气中,渐行渐远。
身后,是那条用鲜血洗刷过的、通往权力之巅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