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厂。
时已深秋,肃杀的寒风卷过演武场的黄土地,扬起细细的尘烟。场边那几棵老榆树,叶子早已掉光,光秃秃的枝桠虬结着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无数双沉默窥探的眼睛。
演武场上,此刻却是一片灼人的死寂。
黑压压的人群,按品级、按序列,站满了偌大的场地。从最低级的番役、档头,到各司房的掌班、司房,再到几位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理刑百户、掌刑千户……几乎所有在京、有头有脸的东厂属官,此刻都汇聚于此。
无人交谈,无人咳嗽,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数百道目光,复杂难言,聚焦在演武场前方那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聚焦在高台正中,那唯一坐着的人身上——督公,九千岁曹正淳。
他身披猩红大氅,并未着官服,只是闲适地靠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面无表情。但他仅仅是坐在那里,无形的威压便如同实质,笼罩着整个演武场,压得人喘不过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恐惧、敬畏、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味道。几天前那场由江南盐税案引发的朝堂清洗,血水几乎染红了西市的青石板。此刻,那场风暴的余波,正以另一种形式,在这里凝聚。
突然,曹正淳微微抬了抬眼皮。
站在他身侧的一名随堂太监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尖细的嗓音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了现场的沉寂:
“传——理刑百户,陆仁贾,上前听令!”
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
人群如同潮水般,自中间分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一道身影,自人群末尾,缓步而出。
正是陆仁贾。
他依旧穿着那身代表理刑百户的玄青蟒袍,步履平稳,神色平静。与周围那些或敬畏、或嫉妒、或复杂的目光相比,他显得过于镇定,甚至有些淡漠。仿佛今日这阵仗,与他无关。
他走到高台之下,站定,对着台上的曹正淳,躬身行礼,声音清晰却不显谄媚:
“卑职陆仁贾,参见督公。”
曹正淳没有立刻说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陆仁贾身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打磨完成的利刃。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江南一行,差事办得不错。”
短短几个字,肯定了陆仁贾的功劳,也坐实了他在此次盐税大案中首功的地位。
台下不少人眼神闪烁,心思各异。谁能想到,数月前还是个在档案房啃旧档的“疯子”,如今竟能搅动如此风云,立下这等泼天大功?
曹正淳微微侧头,旁边另一名双手托着朱漆木盘的太监立刻躬身向前。
木盘之上,赫然叠放着一套崭新的官服!
那官服,不再是玄青,而是……炽烈如火的正红!
红得耀眼,红得夺目,红得如同刚刚凝固的鲜血!袍服之上,用金线精细地绣着更加繁复狰狞的蟒纹,在秋日黯淡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光芒。官服之上,压着一条镶嵌着美玉的腰带,以及一顶同样猩红、插着雉尾的官帽。
“即日起,”曹正淳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丝毫感情,却带着决定命运的重量,“擢升陆仁贾,为东厂理刑千户,掌侦缉司事。”
理刑千户!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
东厂权柄,除督公、掌刑千户外,便以几位理刑千户最为显赫。掌侦缉司事,更是将东厂最精锐的耳目、爪牙交予其手!
这是真正的位高权重,一步登天!
陆仁贾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脸上依旧平静,再次躬身:“卑职,谢督公提拔。”
曹正淳摆了摆手。
那托盘的太监立刻走下高台,来到陆仁贾面前。
“陆大人,请更衣。”
陆仁贾没有犹豫。他抬起手,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玄青蟒袍的系带。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日常更衣。
玄青蟒袍被褪下,交由旁边的随从。
然后,他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伸手,拿起了那件猩红的千户官袍。
双臂一展,红袍如同燃烧的火焰,在他身后猎猎展开。随即,他利落地穿上,系好玉带,戴正官帽。
当他再次抬起头,面向众人时,已然是另一番气象!
玄青变猩红,少年依旧,眉宇间的沉静却已被这身如火官袍染上了几分凌厉与煞气。金蟒盘踞,玉带横腰,雉尾轻颤。阳光似乎在这一刻挣脱了云层,恰好落在他身上,将那身红袍映照得如同浴血而生,光芒万丈,令人不敢直视。
他站在那里,不再仅仅是一个得宠的“妖智”下属,而是东厂权力核心层中,一位崭新的、年轻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实权人物!
“参见陆千户——!”
台下,以张阎为首,那些早已被陆仁贾收服或紧密追随他的下属,激动得脸色潮红,声嘶力竭地率先跪倒高呼,声音里充满了与有荣焉的狂热。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下一刻,演武场上,无论心中情愿与否,所有人都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跪伏下去,黑压压的一片头颅低下,山呼海啸般的声音震得地面仿佛都在颤抖:
“参见陆千户——!!”
声浪滚滚,冲上云霄,惊散了天际最后几片薄云。
陆仁贾站在高台之前,受着这东厂核心力量的集体跪拜。猩红袍服的衣角在秋风中翻飞。
他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瞥见高台之上,曹正淳依旧端坐,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那弧度里,是欣赏,是利用,是更深的掌控,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陆仁贾收回目光,望向台下跪倒的众人,望向那一片代表着东厂无上权柄的猩红海洋。
权力如火,既可照亮前路,亦能焚毁自身。
他深吸了一口这带着寒意的空气,仿佛将无尽的权柄与杀机一同纳入了胸肺。
理刑千户,陆仁贾。
他轻轻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感受着指尖抵住掌心的微痛。
这身红袍,他穿上了。
脚下的路,是更深沉的血与火,但他,已无路可退,亦……不愿退。
风更急了,卷起他猩红袍服的一角,猎猎作响,如同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