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紫禁城。
暮色如血,将巍峨的宫墙染上一层沉郁的赭红。乾清宫外的汉白玉广场空旷寂静,只有风吹过蟠龙望柱发出的呜咽之声,像是无数冤魂在低泣。
陆仁贾就跪在这片冰冷的广场中央。
他身上那件理刑千户的绯红官袍,此刻成了最讽刺的背景。袍服下摆,大片深褐色的污渍早已干涸发硬,那是他自己的血,混杂着江南泥泞的水汽,以及某些永远洗不掉的腥气。左肩处,白莲圣女利剑留下的伤口虽已包扎,但每一次呼吸,仍牵扯着隐秘的痛楚。
他跪得笔直,头却微微低垂,目光落在身前三步之外,那紫檀木雕花的巨大托盘上。
托盘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奇珍异玩。
只有八本以最普通的宣纸订成的册子,封面素白,唯有用朱砂写着触目惊心的两个大字——“盐册”。
白纸,红字,静卧于紫檀木上,在暮色中散发出一种不祥的、足以掀翻整个朝堂的肃杀之气。
这是他陆仁贾,用一场画舫赌局,用算盘珠里扒出的蛛丝马迹,用黑吃黑宴上的命悬一线,用江潮边弩阵的森然寒光,甚至用自己这身尚未痊愈的伤,从江南那摊浑水里,硬生生“卷”出来的东西!
册子里,不仅仅记录着百万两白银如何像水银泻地般消失在盐官、盐商、乃至某些京城显贵的口袋里。更有他亲笔绘制的一张张“脉络图”,将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隐秘的资金流向、充当保护伞的朝中大佬,勾勒得一清二楚。每一笔账目后面,都可能牵连着一串乌纱,甚至……一颗人头。
“陆大人,”一个面白无须、声音尖细的司礼监随堂太监从乾清宫高大的门廊阴影下走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陛下刚批完西北的军报,正乏着呢。您这……确定要此刻呈报?”
陆仁贾抬起头,脸上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也没有面圣的紧张,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甚至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牵动了肩上的伤,带来一丝刺痛,也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怪异。
“有劳公公通传,”他的声音因伤势和久跪而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江南盐税,关乎国本,更关乎陛下内帑。卑职,不敢有片刻延误。”
那太监眯着眼,打量了一下陆仁贾狼狈的官袍和苍白的脸色,又瞥了一眼那素白得刺眼的盐册,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像一抹幽魂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宫殿深处。
时间一点点流逝。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彻底被宫墙吞没,广场上点燃了巨大的宫灯,昏黄的光线将陆仁贾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夜风带着寒意,穿透他破损的官袍,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有无数细针在扎。
他能感觉到,暗处有许多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守卫宫廷的禁军,有往来巡查的侍卫,或许……还有那些盐册上名字的主人派来的眼线。这偌大的紫禁城,就像一张无形的网,而他,正捧着能点燃这张网的火焰,跪在网中央。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炷香,或许是一个时辰。
那扇沉重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乾清宫大门,终于再次缓缓开启。
这一次,出来的不再是随堂太监,而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王瑾,曹督公在宫内的对头之一。他面色凝重,目光如刀,先是在陆仁贾身上停留一瞬,然后死死地钉在了那托盘里的盐册上。
“陆千户,”王瑾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陛下口谕,准呈。”
两个小太监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那沉重的紫檀木托盘,仿佛抬着的是烧红的烙铁。他们的脚步异常轻缓,生怕惊动了册子里的妖魔。
陆仁贾依旧跪着,看着托盘被抬过高高的门槛,没入乾清宫那片明亮却更显幽深的灯火之中。
大门,在他眼前缓缓合拢。
“轰——”
一声闷响,隔绝内外。
门外,是跪在冰冷地砖上的陆仁贾,是沉寂的广场,是暗流涌动的黑夜。
门内,是手握乾坤的帝王,是摊开在御案之上的八本盐册,是即将席卷朝堂的血雨腥风。
陆仁贾慢慢直起有些僵硬的腰背,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宫门,望向门缝里透出的、象征着帝国核心的烛光。
他能想象到,皇帝看到那素白册子时的震怒,看到那清晰“脉络图”时的惊心,看到那一长串熟悉名字时的冰冷杀机。
这已不仅仅是一桩贪腐案。
这是他陆仁贾,用东厂理刑千户的身份,用他那套不容于世的“妖智”和“绩效”,递交给这个时代最高权力者的一份“成绩单”。
一份用血与火、谋与算写就,足以让无数人头落地,也让他的权柄从此灼热烫手的——绩效报告。
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白雾在寒冷的夜空中瞬间消散。
江南的风波,暂时告一段落。
但京城的雷霆,才刚刚开始。
而他知道,无论这雷霆多么猛烈,他陆仁贾,已然置身其中,再也无法,也无需抽身。
他依旧是那个跪在宫门外的千户。
可他的“卷”,已经惊动了这九重宫阙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