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的炭火盆烧得正旺,墙上崭新的年画被热气烘得微微卷边。程易小心翼翼取出相机时,窗外的雪光正好映在锃亮的镜头上,晃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顾春花凑在楚晚月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两个老姐妹突然笑作一团。
院子里热气腾腾,厂棚底下的土灶烧得正旺,铁锅里滚着的肉汤咕嘟咕嘟冒着泡。
孙厨子挥舞着铁勺,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厨房里几个媳妇围着大灶台转,笼屉摞得老高,白蒙蒙的蒸汽带着四和面的甜香从门缝里往外钻。
马桂兰挎着个盖蓝布的竹篮刚进院门,就扯着嗓子喊:“晚月!我给你带了一筐新磨的玉米面!”后脚跟着的李月菊也不甘示弱,举起手里拴着红绳的活公鸡:“这可是我家那只打鸣最响的红冠子!”
“建设!吉时到了!”陆建国突然从堂屋探出头,腕上的上海表在太阳底下反着光,“赶紧带新娘子出门转一圈!”
只见陆建设推着辆擦得锃亮的自行车出来,大梁上扎着红绸子。张小燕穿着红呢子褂,羞答答地侧坐在后座。车刚一动,早就候着的孩子们立刻欢呼着跟上,活像条越长越长的花尾巴。
“新娘子真俊!”村口纳鞋底的刘婶子刚说完,怀里就被塞了两颗大白兔奶糖。那边磨盘旁下棋的老汉们也都停了手,建设挨个敬上大前门香烟,张小燕则红着脸分水果糖。
大队长陆福全原本攥着发言稿在人群里晃悠,一瞧见程易摆弄相机的架势,立马缩着脖子往人堆里钻:“这...这得让领导主持才像样!”他结结巴巴地把语录本塞给程易,自己躲到枣树后头去了。
新人在贴满喜字的堂屋前站定,阳光透过光秃的枣树枝,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人对着墙上的领导画像,一字一句地念着语录,程易的相机快门“咔嚓”一声。
楚晚月换上新棉袄,头发抿得一丝不苟。她拉着顾春花的手站在正中间,一大家子三代人把堂屋台阶挤得满满当当。程易半蹲着调整焦距时,小壮壮突然伸手去抓相机带子,惹得全家人笑作一团。
院里的长条桌上渐渐堆满了贺礼:王婆子送的十个红皮鸡蛋整整齐齐码在笸箩里;张木匠家的高粱面馍馍还冒着热气;最实在的要数后街赵家,直接扛来半麻袋黄澄澄的土豆。几个知青结伴进门,他们互相推搡着,最后是杨书兰红着脸递上个红纸包:“我们...我们凑了八毛钱...”
太阳来到正中间,炊烟在陆家房顶盘旋不散。不知谁家的小子偷吃了块喜糖,被辣得直吐舌头——原来调皮的建国在糖纸里包了块生姜。
“开——席——喽!”孙厨子铜锣般的嗓门震得房檐上的冰溜子簌簌直掉,他腰上别的铁勺往锅沿上“当”地一敲,几个帮厨的小伙子立刻像听到冲锋号似的动起来。
八仙桌面上转眼就摆开了阵仗:青花海碗里码着晶亮的卤味拼盘,猪耳朵切得薄如蝉翼;粗陶盆盛的野鸡炖蘑菇,榛蘑吸饱了金黄的汤汁;搪瓷盆装的红烧野猪肉油光发亮,土豆块边缘都炖出了焦糖色。圆葱炒猪肝还滋啦冒着油泡,干煸野兔肉上沾着红艳艳的辣椒末,青花盘子里的凉拌菜堆成小山,醋溜白菜的酸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乖乖!这清汆丸子...”马队长夹起个雪白的肉丸,对着太阳照了照,“透亮得能看见里头荸荠粒!”他话音未落,隔壁桌的半大小子已经蹿起来,伸长胳膊去够第二碗米饭。
满院子都是“吧嗒吧嗒”的咀嚼声。柳木一口咬下大半个窝窝头,四和面的甜香混着野猪肉的油脂:“我滴个娘诶!这比过年杀年猪还阔气!”
“谁说不是呢!”李顺媳妇嚼着脆生生的猪肚头,肘子捅了捅自家男人,“瞅瞅人家这席面,咱闺女出门子那会儿……”话没说完就被塞了满嘴圆葱熘肝尖。
孙厨子倚着厨房门框点烟,眯眼瞧着满院狼吞虎咽的乡亲。
他军绿挎包里装着楚晚月塞的两块钱,兜里还揣着用荷叶包好的兔腿。
那边陈素云正指挥几个妯娌收拾残局,麻利地把留好的菜分装进搪瓷缸。
“姐...”顾春花突然红了眼眶,手指绞着楚晚月的衣角,“我舍不得走了……”
“那就留下,晚会儿让建国去送你,要不住下吧?”楚晚月说着拉着她的手往堂屋走,“被褥都是现成的……”
程易正在自行车旁跺脚,呵出的白气在眼镜片上结霜。
他刚想说话,却被跑来的建国打断:“程易你放心!我赶牛车送春花姨 ,保准比你这洋车子稳当!”
“好吧。”程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是盛满了无奈。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哈出的白气在寒风中打了个旋儿就散了。“建国,等会儿就麻烦你了。”
陆建国正蹲在院门口的石磨旁系鞋带,闻言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渣子:“这有啥麻烦的,都是一家人!”他咧开嘴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对,一家人。”程易点点头,眼角泛起细纹。他利落地跨上那辆自行车,又回头嘱咐道:“照片洗出来我第一时间给你们送过来!”车铃铛“叮铃铃”响了几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村口。
“建国过来!”陆梅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
“大姐啥事?”陆建国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陆梅压低声音,神秘地指了指后院:“雪堆子里还埋着两只野鸡呢,你去挖一只出来。”她边说边用围裙擦手,“用油纸包好,再裹层麻布,给春花姨带着。对了,建设带来的饼干奶糖都装上些。”
陆建国挠了挠头,突然想起什么:“诶,大姐,我记得建设还拿了桶奶粉?说是给程度家小子的?”
“好像是这么说的...”陆梅皱眉回想,“你去问问娘,我记得她收在西屋柜子里了。”
“得嘞!我这就去准备。”陆建国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回头问:“要不要再装点山核桃?春花姨最爱嗑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