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连下了两天。苏棠每天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和伞桶里那把孤零零的黑伞,心里也像是被这阴雨泡得发沉。林深没再联系她,仿佛那天看展喝茶,雨中送伞,只是她记忆里一段被雨水模糊了的插曲。
直到周五早上,雨停了,天空依旧是洗不净的铅灰色。苏棠刚到工作室坐下,前台小妹就捧着个挺大的保温袋进来,笑嘻嘻地放在她桌上。
“苏棠姐,你的早餐!”
苏棠一愣:“我没订早餐啊。”
“是一位姓林的先生派人送来的。”小妹眨眨眼,压低声音,“还热乎着呢,赶紧吃。”
苏棠看着那个印着某家高级酒店logo的保温袋,心情复杂地拉开拉链。里面是个精致的双层食盒,上层是晶莹剔透的虾饺和烧麦,下层是熬得浓稠绵滑的鸡茸小米粥,还配了几样清爽的小菜。旁边还有个小纸袋,装着两个刚烤好的、金黄酥脆的菠萝包。
都是她以前偶尔提过喜欢,或者他观察到的她爱吃的。
食盒下面压着一张卡片,依旧是打印的字迹:“听说你最近熬夜多,吃点暖胃的。菠萝包是新品,尝尝。”
没有多余的话,却比任何话都更能搅乱人心。
苏棠把卡片收进抽屉,对着那份热气腾腾、香味诱人的早餐,发了好一会儿呆。最后还是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送进嘴里。温热的粥滑进胃里,熨帖得让人鼻尖发酸。她小口小口吃着,虾饺鲜甜,烧麦弹牙,菠萝包酥皮掉渣,内馅香甜不腻。每一口都是熟悉又让人心慌的味道。
安澜进来找她商量事情,看到她桌上的早餐,眼神了然,但什么也没问,只说:“吃完再聊,不急。”
上午处理完工作,苏棠犹豫再三,还是拿起手机,给那个送早餐来的号码发了条短信:“早餐收到了,谢谢。”
短信发出去,石沉大海。林深没回。
苏棠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失望。她把手机扣在桌上,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下午,她需要去一个合作方那边谈点事。地方在城西,有点远。她收拾好东西下楼,刚走到路边准备打车,一辆黑色的轿车就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她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林深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他转过头看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公司走廊偶遇:“去哪?我送你。”
苏棠下意识后退半步:“不用麻烦,我打车就行。”
“这个点不好打车,又下雨。”林深看了一眼又开始飘起雨丝的天空,推开车门下来,不由分说拉开了后座的门,“顺路。”
又是顺路。苏棠看着他被细雨打湿的肩头和不容置疑的眼神,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她低头坐了进去。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外面的湿冷。林深也上了车,启动车子。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手腕上戴着一块简约的机械表,指针无声地走着。
“地址。”他问。
苏棠报了地名。林深在导航上设置好,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
车厢里一片安静,只有雨刮器规律的刮擦声和引擎低沉的轰鸣。苏棠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带子。
“早饭吃了吗?”林深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吃了。”苏棠顿了顿,补充道,“很好吃,谢谢。”
“嗯。”林深应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脸色比前两天好点。”
苏棠被他看得不自在,别开脸看向窗外。
“那个项目,”林深像是随口提起,“前期物料供应商定了吗?”
“还在谈。”苏棠回答,“有两家备选,价格差不多,一家质量口碑好但交期长,另一家交期快但细节上差点意思。”
“质量口碑好的那家,老板姓陈?”林深问。
苏棠惊讶地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打过交道。”林深语气淡淡,“老陈这人实在,答应的事一般不会出岔子。交期问题,你可以跟他商量,把非核心的部分分一些给第二家做,或者加点预算让他协调生产线。比起后期出问题返工,前期多投入一点值得。”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一下子点醒了苏棠。她之前一直在两家之间纠结,没想到可以这样拆分处理。
“谢谢提醒。”她真心实意地说。
“小事。”林深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微微发亮的眼睛,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又迅速拉平。
接下来,他又就着项目问了几个细节,给了些很实用的建议。他话不多,但每句都切中要害。苏棠听着,偶尔回应,心里的防备在不知不觉中,随着他沉稳的声音和清晰的思路,一点点松懈下来。抛开那些私人纠葛,他确实是个极其出色、也极其可靠的……伙伴。
车子开到合作方公司楼下。苏棠道了谢,准备下车。
“大概要谈多久?”林深忽然问。
苏棠愣了一下:“一两个小时吧,怎么了?”
“我在这附近有点事要处理,大概一个半小时后结束。”林深看着前方,语气随意,“如果你那边结束得差不多,可以一起回去。这个地段晚高峰不好打车。”
苏棠下意识想拒绝,可看着窗外又渐渐密起来的雨丝,还有他平静的侧脸,到嘴边的话变成了:“……好。那我结束给你发信息。”
“嗯。”林深点点头。
苏棠推门下车,小跑着进了大楼。直到走进电梯,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又答应了他。好像在他面前,她那些拒绝的言辞总是显得苍白无力。
会谈比预想的顺利,但也拖得久了些。结束时已经快六点了。苏棠拿出手机,看到林深四十分钟前发来的信息:“我这边好了,在楼下咖啡厅。不急。”
她回复:“刚结束,马上下来。”
咖啡厅就在大楼一层,很安静。苏棠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林深。他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眉头微锁,神情专注。侧脸在咖啡厅温暖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他好像总是这样,随时随地都能投入工作。
苏棠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林深抬眼看她,合上了电脑。“结束了?”
“嗯。”苏棠点头,看着他眼下的淡青色,“等很久了?”
“没有。”林深招手叫来服务员,给她点了杯热拿铁,又加了一块红丝绒蛋糕。“看你中午吃得不多,垫垫。”
苏棠看着那块精致的蛋糕,心里某处又被轻轻触动。他总是这样,观察入微。
咖啡和蛋糕很快上来。苏棠小口吃着蛋糕,甜而不腻,口感绵密。林深就坐在对面,喝着黑咖啡,看着她吃,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微妙,但并不尴尬。好像经过刚才车上的交谈,还有这几天的“润物细无声”,他们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被一种更复杂、也更平和的东西取代了。
“你母亲那边……”苏棠吃完蛋糕,擦擦嘴角,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这件事像根刺,一直扎在她心里。
林深放下咖啡杯,眼神沉静地看着她。“她找过你了?”
苏棠摇摇头:“没有。但是上次在商场,碰到以前傅氏的同事,听她提起……”
“李薇?”林深眉头一蹙,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苏棠默认。
“她的话,你不用听。”林深语气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母亲那边,我已经谈过了。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他说得简单,但苏棠能想象到那场“谈话”绝不会轻松。舒女士那种性格,怎么可能轻易妥协?
“她……为难你了吗?”苏棠问。
林深看着她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关切,心里那处坚硬的地方软了软。他沉默片刻,才说:“她能怎么为难我?无非是那些老生常谈。苏棠,这些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你只要……照顾好你自己,按你舒服的节奏来就好。”
他再次强调了“按你的节奏”。苏棠听懂了,他是在给她空间,也是在给她承诺。
她低下头,用勺子搅动着杯子里剩下的咖啡泡沫,没说话。心里却像是被温水漫过,暖融融的,又带着点不确定的飘忽。
“走吧,送你回去。”林深起身,拿起外套。
车子行驶在晚高峰拥堵的车流里。华灯初上,雨水把城市的霓虹氤氲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晕。车厢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音量很低。
苏棠有些疲惫,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眼皮渐渐沉重。这几天她确实没睡好,神经一直紧绷着。
林深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合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轻轻调高了暖气,关掉了音乐。车子开得更平稳了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棠被一阵轻微的颠簸惊醒。她茫然地睁开眼,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了她公寓楼下。身上盖着一件他的西装外套,带着他清冽的气息和暖意。
驾驶座是空的。
她坐直身体,看向窗外。林深正站在几步外的路灯下,背对着车子在打电话。雨已经停了,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却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冷硬,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但苏棠能感觉到一种压抑着的、不容置喙的强势。应该还是在处理工作,或者……家里的事。
苏棠没有下车,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股复杂的情绪又翻涌起来。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收起了所有的锋芒和棱角,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笨拙地靠近。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依旧背负着沉重的责任和压力,独自面对那些风浪。
他好像……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林深很快结束了通话,转过身,看到她已经醒了,便朝车子走来。他拉开车门,弯腰看着她:“醒了?抱歉,吵到你了。”
“没有。”苏棠摇摇头,把身上的西装外套拿下来递还给他,“谢谢。”
林深接过外套,随手搭在手臂上。“上去吧,早点休息。”
苏棠下车,站在他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两步的距离,路灯的光线从侧面打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很淡,应该是刚才打电话时沾上的。他眼底有红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一点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有些疲惫。
“你……”苏棠张了张嘴,“也早点休息。别太累。”
林深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眼底那层惯有的冷淡和沉静像是被什么东西化开了一点,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暖意。“好。”他应道,声音低缓。
苏棠转身要走。
“苏棠。”他又叫住她。
她回头。
林深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抬起手,很轻、很快地,用指尖将她脸颊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了耳后。
指尖的温度一触即离,快得像错觉。可苏棠却觉得被他碰过的那一小片皮肤,像被火星燎过,瞬间烫了起来。
“晚安。”他说完,转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苏棠站在原地,看着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消失在夜色里。耳朵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微凉的触感,和那句低沉的“晚安”。
她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耳廓。心跳,在寂静的夜里,响得震耳欲聋。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道她亲手筑起的、厚厚的冰墙,正在他持之以恒的、温和又固执的暖意下,悄然融化。裂开了一道缝,透进了光。
而她,好像并不想再把那道缝堵上。
回到家,苏棠洗了澡,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今晚的片段,他专注工作的侧脸,他盖在她身上的外套,他电话里隐约透出的疲惫,还有最后那个轻如羽毛的触碰……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心里乱糟糟的,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苏棠你清醒点,别忘了以前受的伤,忘了他母亲给的羞辱,你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另一个小声嘟囔,可是他好像真的变了,他在努力,他在等你,他在用他的方式对你好……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她拿起来看,是林深发来的短信,只有两个字:“到了。”
简单的报平安。却让苏棠的心又软了一块。
她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悬着,最终,还是回了一个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