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那番泣血般的话语,像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风雪,将林深心底那点残存的、名为“掌控”和“耐心”的篝火,彻底扑灭,只余下冰冷刺骨的灰烬和空洞的回响。
他坐在那里,看着眼前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却又异常清醒决绝的女孩,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然后捏碎。痛感尖锐而绵长,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连指尖都泛起冰冷的麻木。
“我挤不进去,也不想挤了。”
“你给不了我安心。”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精准地钉在他最不堪一击的软肋上。他引以为傲的权势、地位、算计,在她最朴素也最真挚的情感需求面前,溃不成军,甚至成了将她越推越远的元凶。
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灭顶的无力感和恐慌,像潮水一样将他吞没。他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看着她红肿却依旧清澈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不是因为她母亲的阻挠,不是因为那些下作的算计,而是因为他自己,因为他那无法改变的出身、背景,和他那早已习惯了掌控一切、却唯独掌控不了人心的行事方式。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准备好的解释、承诺、甚至……恳求,在她那绝望而清醒的泪眼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他能说什么?说他会处理好他母亲?说他会扫清一切障碍?说他会给她最好的保护?
这些,他都说过,也正在做。可结果呢?她依然被伤害,依然活在恐惧和猜疑里,依然觉得……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安心。
原来,真正的伤害,不是来自外界的明枪暗箭,而是来自他本身所代表的那个世界,和他那种自以为是的“保护”方式。
这个认知,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带来一种近乎灭顶的绝望。
苏棠哭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只剩下无声的抽噎和满心的疲惫。她擦干眼泪,不再看他,只是盯着会议桌光滑冰冷的桌面,低声说:“林助理,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我先出去了。”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木然。
林深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他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空洞地落在她身上,又仿佛穿透了她,看向某个不知名的虚无。
苏棠等了几秒,见他没有任何反应,便站起身,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那个死寂得令人窒息的空间,也隔绝了那个曾经让她心动神摇、如今却只剩下满心疲惫和心寒的男人。
回到自己工位,苏棠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脱力。她没有再哭,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光标,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知道,她和林深之间,大概……就这样了。
那根悬了许久的丝线,在她终于说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后,在她看清了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之后,终于,彻底断了。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难堪的撕扯,只有一场无声的溃堤,和满地狼藉的心伤。
也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长痛不如短痛。趁现在,还来得及抽身。
她重新打开那份写了一半的辞职信,删掉之前的犹豫和纠结,用最简洁冷静的语言,写完了它。然后,点击发送,发给了市场部总监,同时抄送给了人力资源部。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长长地、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
而林深,在苏棠离开后,又在那个冰冷的密室里,独自坐了许久。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会议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映照出他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荒芜和……死寂。
他终于动了动,身体像是生了锈的机器,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滞涩的沉重。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
他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对面传来一个恭敬而沉稳的男声:“林先生。”
“查得怎么样?”林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
“送裙子的人和偷拍的人,线索都指向了……夫人那边一个叫‘阿忠’的老人。但老人前天已经离开本市,回老家了,说是身体不好,要静养。”电话那头的人汇报道,语气谨慎,“另外,关于论坛谣言的源头,我们追踪到几个跳板Ip,最终指向海外一个匿名服务器,手法很专业,不像是普通人能做到的。背后……应该还有人。”
林深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的寒意,越来越盛,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冰。
他母亲……还有别人。
果然,不止一波。
“知道了。”他冷冷地吐出三个字,“继续查。不管背后是谁,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揪出来。”
“是,林先生。”
挂断电话,林深将手机扔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头痛欲裂。
他想起苏棠最后那番话,想起她眼中那份让他心惊的疲惫和决绝。
原来,在他自以为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的时候,她早已被来自他那个世界的暗箭,伤得体无完肤。而他,甚至不知道那些箭是从哪里射来的,又是谁在操控。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暴戾和自厌,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会议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桌上的水杯震得跳了起来,水溅了一桌。
手背传来剧痛,指关节瞬间红肿,可这点疼痛,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万蚁噬心般的钝痛和无力。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了外界的阻挠和算计,而是输给了他自己,输给了他那无法给予她安心的出身和世界,输给了她那份清醒而决绝的……不爱。
是的,或许,她从未真正爱过他。那些心动,那些依赖,那些短暂的甜蜜,或许只是他强势介入她生活后,产生的一种错觉和……被迫的回应。
如今,她清醒了,看清了,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开。
这个念头,像最毒的诅咒,让他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会议室,怎么回到自己办公室的。他反锁了门,扯掉领带,解开衬衫最上面的几颗扣子,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璀璨如星河却冰冷入骨的城市夜景,第一次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深入骨髓的孤独和……失败。
他拿出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滚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
他想起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想起她被辣到时吐着舌头的可爱模样,想起她捧着他剥的栗子时,脸上那羞涩而欢喜的笑容……
那些画面,如今都变成了讽刺的利刃,一刀刀凌迟着他的心。
他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在自以为是,错在强取豪夺,错在……以为只要他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
却原来,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偏偏是他用尽权势和算计,也强求不来的。
比如,一颗完整而安定的心。
比如,一份简单而纯粹的爱。
烟燃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林深却浑然未觉,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眼神空洞,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
而另一边的苏棠,在发出辞职信后,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手头的工作,准备交接。面对总监惊愕的询问和挽留,她只是平静地表示,是因为个人原因,想要换一个环境,感谢公司的培养。
她没有再见到林深。他似乎一下子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没有电话,没有信息,甚至在公司里,也再没有“偶遇”。
这样也好。苏棠想。干净利落,互不打扰。
只是,心底某个角落,还是会时不时地,传来一阵细微的、近乎麻木的刺痛。像是习惯了某种温度,骤然失去后,留下的不适应。
但她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时间会抚平一切,包括那道名为“林深”的深刻划痕。
几天后,她的辞职流程批下来了。最后一天上班,她收拾好自己的私人物品——那个他“转赠”的马克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下了。连同其他一些与他有关的小物件,一起,留在了那个即将不再属于她的工位上。
抱着不算沉重的纸箱,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工作了两年多的地方,看了一眼那个曾经承载了她无数期待、悸动、挣扎和心碎的座位,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没有告别,没有回头。
就像她离开那间密室时一样,决绝,干脆。
走出傅氏集团气派的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苏棠眯了眯眼,抱着纸箱,慢慢汇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心里空荡荡的,却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悬丝已断,迷雾渐散。
前路未知,但至少,是她自己选择的方向。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总裁办那扇厚重的玻璃窗后,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正静静地伫立着,目光穿过遥远的距离,紧紧追随着那个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娇小却挺直的身影。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缓缓收回视线,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和一种近乎毁灭般的沉寂。
无声的溃堤之后,是各自天涯的荒芜。
有些伤口,或许永远无法愈合。
有些离别,一旦转身,便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