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傅氏,苏棠像是挣脱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又像是被抛进了一片茫无边际的荒原。
起初的日子,是近乎虚脱的平静。她睡了很久很久,像是要把之前透支的精力全部补回来。不再有清晨的闹钟,不再有堆积如山的文件和没完没了的会议,不再需要时刻紧绷神经,揣测那个男人的心思,应付周遭复杂的环境。
她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每天睡到自然醒,慢悠悠地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早餐,然后抱着电脑,坐在洒满阳光的飘窗上,浏览招聘网站,修改简历。下午,她会去附近的图书馆看看书,或者去公园散散步。晚上,早早洗漱,窝在沙发里看一部老电影,然后沉沉睡去。
生活规律,简单,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可她知道,这份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空洞和茫然。
傅氏两年的工作经历,像一场光怪陆离又惊心动魄的梦。梦醒了,繁华散尽,只留下满心的疲惫和一种……无所适从的失重感。她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有几个面试,对方一听她是从傅氏核心部门出来的,问及离职原因时,她含糊其辞的态度,总会引来对方若有所思的打量,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开始意识到,傅氏的光环,在某些时候,反而成了一种负担和猜疑。仿佛她身上,永远贴着那个男人的标签,和他那个世界残留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更让她难以适应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被人在意和“保护”的感觉,彻底消失了。不会再有人“恰好”送来她需要的胃药,不会再有人“顺手”替她挡住泼洒的酒水,也不会再有人,在她加班到深夜时,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她“立刻下班”。
生活回归了它最原始、也最真实的模样——冰冷,平淡,需要自己一力承担所有的风雨和琐碎。
起初,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自由和轻松。可渐渐的,那份轻松里,却渗入了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和寂寥。
尤其是在某些深夜,从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耳边仿佛还残留着那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或命令,或关切,或无奈。然后,意识回笼,看着空荡荡、寂静得只有自己呼吸声的房间,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没的孤独感,便会席卷而来。
她不得不承认,林深用他强势而细密的方式,早已在她生命里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那些痕迹,有甜蜜,有心悸,有恐惧,有伤害,如今都变成了午夜梦回时,无声啃噬她心房的、细密的疼痛。
她开始下意识地回避一切与他有关的信息。不再看财经新闻,不再路过傅氏大楼附近,甚至不再去那家老陈记吃馄饨,也不再买那家甜品店的提拉米苏。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将那段荒唐又心碎的过往,彻底封存,遗忘。
可记忆这东西,越是想要压抑,就越是会在不经意间,猝不及防地冒出来。
比如,看到路边有人卖糖炒栗子,她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然后愣住,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个午后,阳光下笨拙而认真剥着栗子的男人。
比如,路过一家男装店,橱窗里模特身上的深灰色羊绒衫,会让她瞬间想起公园长椅上,那个穿着休闲、笑容温和的“邻家哥哥”。
又比如,只是闻到一丝极淡的、清冽的须后水味道,她的心脏就会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然后仓皇四顾,却发现,那只是某个陌生路人的气息。
这些细微的、不受控制的瞬间,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她自以为已经平静的心湖上,漾开一圈圈名为“怀念”和“疼痛”的涟漪。
她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明明是自己选择离开,明明看清了那份感情背后的沉重和危险,却还是会在独处时,被那些温情的碎片,搅得心神不宁。
而另一边的林深,在苏棠离开后,则彻底变了一个人。
如果说之前的他只是冷峻沉默,那么现在的他,则像一座彻底冰封的活火山。外表依旧维持着无懈可击的冷静和专业,处理公事雷霆万钧,手段更加凌厉果决,傅氏上下对他的敬畏与日俱增。
可只有极少数亲近的人,才能感觉到他那平静表象下,近乎死寂的冰冷和……一种隐隐的、自我毁灭般的偏执。
他比以往更加忙碌,将日程排得密不透风,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他不再按时吃饭,烟抽得越来越凶,睡眠时间压缩到极致,眼底常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和疲惫。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合身的西装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空荡,衬得他下颌线条更加锋利冷硬,也让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戾气,更加浓重。
傅怀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一次会议结束后,他留下林深,递给他一支烟。
“为了个女人,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傅怀瑾点燃烟,吸了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林深接过烟,却没点,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眼神落在虚空某处,没什么焦点。
“她不一样。”良久,他才哑声吐出四个字。
傅怀瑾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我知道她不一样。干净,纯粹,跟咱们身边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可阿深,不一样,不代表就合适。她怕你,怕你这个身份,怕你背后的世界。你给不了她想要的安稳。”
林深的手指猛地收紧,那支未点燃的烟被他捏得变了形。他抬起头,看向傅怀瑾,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
“我知道我给不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平静,“所以我放她走了。”
傅怀瑾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放她走,对你,对她,或许都是好事。长痛不如短痛。”
“好事?”林深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自嘲和痛楚,“傅总,您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傅怀瑾看着他,没说话。
“我最后悔的,不是一开始招惹她。”林深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破碎的质感,“我最后悔的,是让她看到了我那个世界最不堪、最危险的一面。是用我自以为是的‘保护’,把她伤得体无完肤,让她对我……彻底死了心。”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荒芜。“如果时间能倒流,我宁愿……从未认识她。”
这样,她或许还是那个在傅氏安静工作、偶尔会因为一点小成就而眼睛发亮的小职员,简单,快乐。而他,也还是那个冷心冷情、只需为傅氏开疆拓土的林特助。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困在名为“失去”的囚笼里自我放逐,一个在荒原上独自跋涉,各自承受着那份深入骨髓的、名为“遗憾”和“伤害”的烙印。
傅怀瑾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他拍了拍林深的肩膀:“行了,别想了。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向前看。傅氏需要你,很多事,还得靠你。”
林深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那支被捏得不成样子的烟,丢进了垃圾桶。然后,拿起桌上的文件,重新投入工作。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和失态,从未发生过。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片荒原,早已寸草不生,寒风凛冽。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棠的求职之路依旧不太顺利。她放低了要求,开始面试一些中小型公司,可要么是薪资待遇不满意,要么是工作内容与她之前的经历差距太大,进展缓慢。
她渐渐有些焦虑。积蓄在减少,生活的压力实实在在。她开始怀疑,自己离开傅氏的决定,是不是过于冲动和天真?
就在她几乎要动摇,考虑是否接受一个并不怎么理想的offer时,一个意外的电话打了进来。
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的女声:“请问是苏棠苏小姐吗?我是‘听澜’工作室的负责人,安澜。我们在招聘网站上看到了您的简历,对您的经历很感兴趣,不知道您明天下午是否有时间,方便过来面谈一下?”
“听澜”工作室?苏棠在脑海里快速搜索,隐约记得好像是一家规模不大、但近年来在设计领域颇有些名气和口碑的独立工作室,风格以清新自然、注重人文关怀着称。这和她之前在傅氏做的市场分析工作,跨度似乎有点大。
她有些疑惑,但还是答应了。不管怎样,多一个机会总是好的。
第二天下午,苏棠按照地址,找到了“听澜”工作室。工作室坐落在一个闹中取静的文化创意园区里,独栋的小楼,外墙爬满了绿植,环境清幽雅致。
接待她的是负责人安澜,一位四十岁左右、气质温婉干练的女性。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亚麻长裤,笑容亲切,没有丝毫架子。
面试过程出乎意料的轻松愉快。安澜没有过多追问她离开傅氏的原因,反而对她的专业能力、思维逻辑和……用安澜的话说,“身上那种干净沉静的气质”,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我们工作室规模不大,但正在拓展业务范围,尤其是想涉足一些与文化、公益结合的品牌策划项目。”安澜看着她,眼神真诚,“我觉得你的背景和特质,很适合我们正在筹备的一个新方向。当然,薪资待遇可能暂时无法和傅氏那样的大集团相比,但我们会提供有竞争力的薪酬和充分的成长空间,最重要的是——这里的环境,或许能让你找到真正想做、也能安心去做的事情。”
安澜的话,像一道微光,穿透了苏棠连日来心头的阴霾和迷茫。尤其是那句“能让你安心去做的事情”,像是一下子戳中了她心底最深的渴望。
在傅氏,她像一颗被精心打磨、却始终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棋子。而在这里,她似乎看到了一种可能性——一种可以脚踏实地、凭自己心意和专业去创造价值的可能性。
离开工作室时,苏棠的心情是这段时间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和……隐隐的期待。
她走在创意园区安静的小路上,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咖啡的醇香。
她忽然觉得,离开傅氏,离开林深,或许并不是世界的尽头。
那片看似荒芜的原野上,也许,真的会有一处属于自己的、能够安心栖息的角落,正在前方,悄然等待。
而她,需要做的,只是鼓起勇气,继续向前走。
不再回头,也不再畏惧。
荒原尽头,或许真的有微光。而她,愿意为了那一点微光,再次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