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晚饭吃得苏棠恍恍惚惚。
林深选的粤菜馆确实清淡雅致,包厢里灯光柔和,放着若有若无的古筝曲。他点了几样招牌菜:清蒸东星斑、白灼菜心、榄仁炒虾球,还有一盅炖得奶白的椰子竹丝鸡汤。都是些清爽不腻口的。
他自己吃得不多,动筷也慢,倒是时不时会用公筷,往她碗里夹一块鱼肉,或者舀一勺虾仁。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做过千百遍。
“多吃点。”他看着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看你最近好像瘦了点。”
苏棠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脸又有点热。他怎么知道她瘦了?明明才一周没见。
她小口小口吃着碗里的菜,味道是极好的,鲜得掉眉毛。可她心思根本不在吃上。眼角余光总忍不住往对面瞟。
他脱了大衣,里面是件黑色的衬衫,没打领带,领口松着,露出一截冷白的脖颈和清晰的喉结。袖子挽到手肘,手臂线条流畅结实。吃饭时,他动作斯文,咀嚼无声,姿态里透着一股从小养成的良好教养,却又奇异地带着点挥之不去的压迫感。
像……像一头暂时收敛了爪牙、卧在草丛里休憩的猛虎。安静,却依然让人不敢忽视他本身蕴含的力量和危险。
“不合胃口?”见她停下筷子,林深抬眼问。
“没有没有,很好吃。”苏棠连忙摇头,为了证明似的,夹了一大块鱼肉塞进嘴里,差点噎住。
林深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他拿起茶壶,给她面前的杯子续了点热茶。“慢点吃。”
苏棠捧着温热的茶杯,抿了一口,清甜的茶香在舌尖化开。她偷偷抬眼看他,昏黄的灯光下,他眉眼的轮廓显得比平日柔和,那份惯常的冷峻和疏离,好像被这顿饭的热气熏蒸掉了一些。
“项目……还顺利吗?”她试着找话题,声音细细的。
“嗯,差不多了。”林深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剩下一些收尾工作。”
“那……挺辛苦的吧?”苏棠看着他眼下的淡青色。
林深看了她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在灯光下像沉静的墨玉。“习惯了。”他顿了顿,反问,“你呢?报表的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苏棠眼睛亮了一下,语气轻快起来,“多亏了你送来的资料,特别有用。我跟那边沟通顺畅多了,数据都齐了,报告也交上去了。”
“那就好。”林深微微颔首,指尖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
接下来又是短暂的沉默。但奇怪的是,苏棠并不觉得尴尬。好像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和他坐在一起吃饭,听着隐约的音乐,偶尔说一两句话,也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饭后,林深叫服务员结了账,动作干脆利落,没给苏棠任何掏钱包的机会。
走出餐馆,初冬的夜风带着寒意扑面而来。苏棠穿得不算厚,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林深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很自然地走在了她身侧偏前方的位置,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好为她挡住了大部分吹来的冷风。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苏棠心里一暖。
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公司方向走——苏棠的车还停在公司地下车库。街边商铺的霓虹灯光流淌下来,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苏棠。”林深忽然开口,声音在夜风里听起来有些低沉。
“嗯?”苏棠偏头看他。
他脚步未停,目光看着前方,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傅氏的水很深。有些事,有些人,看到了,听到了,最好也装作没看到,没听到。”
苏棠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他说的是天台那晚的事。
“我明白。”她低声说,“我……我不会乱说的。”
林深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她。路灯的光从他头顶洒下,让他一半脸在明,一半脸在暗,眼神显得格外幽深难测。
“不只是说不说的问题。”他看着她,语气郑重了些,“是不要去想,不要去探究。离那些事,那些人,远一点。”
他的目光太专注,太具有穿透力,苏棠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她看到他眼底深处,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情绪。
“对你没好处。”他最后补充了这么一句,声音低了下去,更像是一句自言自语。
苏棠忽然就懂了。他不仅仅是在警告她保守秘密,更是在……保护她。用他那种笨拙的、甚至显得有些冷酷的方式,把她隔绝在他那个复杂危险的世界之外。
心里头那股暖意,混着一点点酸涩,慢慢弥漫开来。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林助理,谢谢你。”
林深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睛,那里面的信任和依赖,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他心上。他喉咙发紧,移开了视线。
“走吧,送你到车库。”他重新迈开步子,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
接下来的路,两人都没再说话。但苏棠能感觉到,走在她身侧的男人,身上那种紧绷的、生人勿近的气场,似乎柔和了一些。
到了公司地下车库,苏棠找到自己的小车,拿出钥匙。
“林助理,那我先走了。你……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她拉开车门,回头对他说。
林深站在几步之外,点点头:“路上小心。”
苏棠坐进车里,发动引擎。透过车窗,她看到林深还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落在她车的方向,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寂。
她心里一动,摇下车窗,探出头:“林助理!”
林深看向她。
“那个……创可贴,小熊的,谢谢你用了。”苏棠说完,脸腾地红了。她在说什么啊!赶紧缩回头,手忙脚乱地关上车窗,一脚油门,车子“嗖”地窜了出去,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从后视镜里,她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似乎……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嘴角好像,真的,弯起了一个极淡极淡的弧度。
苏棠一路把车开得飞快,直到停进自家小区的地下车库,心脏还在扑通扑通乱跳。她趴在方向盘上,把发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方向盘皮套上。
疯了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接下来的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某种“新常态”。
林深回来了,公司里又能经常见到他的身影。但他似乎更忙了,经常出入傅总办公室,频繁外出,有时一整天都见不到人。
可苏棠能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不会再刻意避开她。偶尔在走廊、电梯、茶水间遇见,他会很自然地跟她打招呼,有时候甚至会停下脚步,简短地问一两句工作上的事,或者提醒她“天冷了,多穿点”。
虽然依旧是上司对下属的语气,但那份冷淡和疏离,确确实实是消融了。
苏棠也渐渐不那么怕他了。她会在他加班时,偶尔煮一杯咖啡放在他办公室门口(不再进去打扰);会在看到他揉太阳穴时,悄悄往他桌上放一盒缓解疲劳的薄荷糖;会在项目遇到难题时,鼓起勇气用内线电话请教他,而他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寥寥数语就让她茅塞顿开。
这种润物细无声的靠近和关照,像春雨,悄无声息地滋润着两人之间那片原本贫瘠的土地。
公司里渐渐开始有了些风言风语。毕竟林深位高权重,又是傅总身边的第一红人,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对市场部一个不起眼小职员的这点“特殊关照”,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能品出不一样的味道。
有次午休,苏棠去洗手间,刚走到隔间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几个女同事压低的议论声。
“哎,看见没?林助理今天早上又跟那个苏棠说话了,在茶水间说了好一会儿呢。”
“啧啧,这苏棠看着清汤寡水的,本事倒不小,连林深那种冰山都能勾动?”
“谁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说不定人家看着纯,内里……”
不堪的猜测和讥笑,像污水一样泼出来。
苏棠站在门外,手脚冰凉,脸上血色褪尽。她咬着嘴唇,没有推门进去,而是转身,默默离开了洗手间。
回到工位,她呆坐了很久。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忽然意识到,她和林深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鸿沟,不仅仅是他那个危险的世界,还有这些世俗的眼光、身份的差距、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流言蜚语。
她算什么?一个普通家庭出身、在傅氏底层挣扎的小职员。而林深,是站在金字塔尖、手握权柄、前途无量的总裁特助。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些偷偷冒出来的甜蜜泡泡,瞬间被现实的冷水浇得冰凉。
下午,她去送一份文件到总裁办。出来时,在走廊正好遇见林深和傅总从外面回来。傅总走在前头,林深落后半步,正低声汇报着什么。
看到苏棠,傅怀瑾脚步未停,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深沉锐利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了办公室。
林深则停下了脚步,看向她。
苏棠低着头,小声叫了句“林助理”,就想匆匆走过去。
“苏棠。”林深叫住她。
她不得不停下。
林深走近两步,眉头微蹙:“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
他的关心是真切的。苏棠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摇摇头,不敢看他:“没有,可能有点累。”
林深盯着她看了几秒,没再追问,只是说:“注意休息。”
“嗯。”苏棠含糊应了一声,快步离开了。
她不知道,在她走后,林深站在原地,看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眉头锁得更紧。他转身走进自己办公室,关上门,站在窗前。
刚才在楼下,他已经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一些不堪的议论,传到了他耳朵里。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会让她先承受这些。
他拿出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想起傅总刚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想起苏棠苍白着小脸、低着头不敢看他的样子。
心里头那股烦躁和暴戾,又隐隐有抬头的趋势。他想起那些议论她的人,眼神一点点冷下去。
可最终,他只是用力捻灭了烟。
不能动。至少现在不能。任何动作,都可能把她推到更尴尬的境地。
他得想个办法。一个既能护着她,又不至于让她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办法。
而苏棠,一整个下午都魂不守舍。她看着电脑屏幕,那些字都在跳舞。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洗手间里那些话,还有傅总那深不可测的一眼。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林深对她而言,就像天边最亮的那颗星。看着光芒璀璨,令人向往,可实际上,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她这点微弱的萤火,凭什么去靠近?
下班时,她收到一条短信,来自那个存为“L”的号码。
“别在意无关的人。做好自己。”
短短十个字,却像有千钧之力,瞬间击溃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他甚至知道她在为什么难过。
她捧着手机,哭得不能自已。心里充满了委屈,难堪,还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
她想起他挡在她身前的样子,想起他手背上的创可贴,想起他深夜发来的资料,想起他陪她吃的那顿晚饭,想起他走在前面为她挡风……
他那么好。好得让她觉得自己根本不配。
她是一株生在幽谷的兰花,安静,清雅,与世无争。或许有几分独特的姿容,却绝不是什么富贵逼人的三春牡丹,也不是高洁傲岸的盛夏芙蓉。她只想守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点土壤和阳光,静静生长。
而林深,他是盘踞山林的猛虎,是翱翔天际的雄鹰,他的世界是辽阔的、充满搏杀和征服的疆场。他需要的,或许是能与他并肩俯瞰山河的伴侣,或许是一株能点缀他王座的、足够艳丽夺目的奇花。
绝不会是她这种,脆弱又普通的兰花。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她的心。
她哭了很久,才擦干眼泪,给他回了一条短信。
“知道了,谢谢林助理。”
客气,疏远,划清界限。
短信发出去,她看着屏幕暗下去,觉得心里那个刚刚冒出嫩芽的角落,好像也跟着,一点点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