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知道了,谢谢林助理”的短信,像一块冰,哽在林深喉咙里,不上不下,又冷又涩。
他盯着屏幕上那八个字外加一个标点,看了很久。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想打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词不达意,说什么都显得刻意。
最后,他只是烦躁地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接下来的几天,他能明显感觉到苏棠的回避。
不是之前那种带着试探和羞涩的躲闪,而是一种彻底的、礼貌周全的疏离。走廊遇见,她会提前低头,或者侧身转向另一边。茶水间碰上,她会在他进来之前就端着杯子匆匆离开,连对视都避免。工作上必要的接触,她语气恭谨,用词官方,一口一个“林助理”,挑不出半点错处,却也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冰冷。
她甚至不再加班到很晚了。一到下班时间,准时收拾东西走人,背影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林深坐在自己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看着对面市场部那片区域逐渐暗下去的灯光,心里那股躁意和憋闷,像野草一样疯长。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些流言蜚语,世俗的眼光,身份的差距,像一道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她在退缩,把自己缩回那个安全的壳里,把他推回“林助理”那个遥远而陌生的位置。
理智告诉他,这样也好。对她好,对他也好。长痛不如短痛。
可心底深处,有个地方在叫嚣着不甘,在隐隐作痛。
他想起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想起她被辣到时吐着舌头、眼睛水汪汪的可怜样子,想起她捧着热咖啡、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却还傻乎乎递过来的模样,想起她认真工作时,微微蹙起的秀气的眉,还有那柔软唇瓣上偶尔会被她自己无意识咬出的浅浅齿痕……
这些画面,以前只是偶然掠过心头,现在却像长了脚,日夜不停地在他脑子里巡弋,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开始频繁地走神。
开会时,傅总在台上讲着至关重要的战略部署,他却盯着投影仪的光束里上下浮动的微尘,莫名想起她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的、蝴蝶翅膀般的阴影。谈判桌上,对手咄咄逼人,他本该全神贯注寻找破绽,思绪却飘到她那次被刁难后,躲在楼梯间压抑的、小猫似的呜咽声。甚至晚上失眠,望着天花板,眼前晃动的也是她最后发来那条短信时,可能咬着嘴唇、强作镇定的倔强表情。
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活了快三十年,自认冷静克制,理智永远凌驾于情感之上。商海沉浮,见惯风月,多少名媛淑女、绝色佳人主动投怀送抱,他都能做到心如止水,片叶不沾身。
怎么偏偏就栽在了这么个普普通通、胆子又小、动不动就红眼睛的小姑娘手里?
他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把日程排得密不透风,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可疲惫只能拖垮身体,却浇不灭心里那簇越烧越旺的、名为“想念”的火苗。
他甚至开始做一些以前绝不会做的、幼稚可笑的事情。
路过茶水间,看到她常用的那个浅蓝色马克杯孤零零放在沥水架上,他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盯着看几秒。鬼使神差地,他用自己的杯子接了水,就站在她平时喜欢站的那个窗边位置喝。好像这样,就能离她近一点。
有次去楼下咖啡厅买咖啡,店员习惯性地问:“林先生,还是美式加一点奶?”他点头,付钱时,却脱口而出:“再要一杯热拿铁,多糖。”
那是她喜欢的口味,甜得发腻。他从来不喝。
拿着两杯咖啡回到办公室,他把那杯拿铁放在桌上,看着它慢慢变凉,表面的奶泡一点点塌陷下去,最后冷透了,被他原封不动地扔进垃圾桶。
像个傻子。
他还会在她下班后,独自走到市场部她的工位附近。那里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键盘摆在正中,鼠标靠在一边,一盆小小的绿萝摆在显示器旁,叶片翠绿,被她照顾得很好。她的椅背上搭着一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柔软的质地,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气息。
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离那件开衫几厘米的地方停住,终究没有碰上去。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背影寂寥。
傅怀瑾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某天下午,处理完一批紧急文件,傅怀瑾难得有片刻闲暇,端起秘书刚泡好的茶,抿了一口,状似无意地开口:“阿深,你最近状态不对。”
林深正站在办公桌前,垂首看着手里的平板,闻言指尖一顿,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傅总指的是?”
“魂不守舍。”傅怀瑾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如刀,在他脸上刮过,“开会走神,谈判时反应慢了半拍,连下面递上来的报告,都批错了两处无关紧要的数据。”
林深下颌线绷紧,无言以对。
“因为那个苏棠?”傅怀瑾直接点破。
林深沉默。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傅怀瑾叹了口气,身体往后靠在宽大的皮椅里,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记得。”林深声音低哑,“只是……”
“只是控制不住,是吧?”傅怀瑾接过话头,语气听不出喜怒,“觉得她单纯,干净,像朵小白花,跟你身边那些妖艳贱货都不一样,所以特别吸引你,特别想保护她,特别放不下?”
这话说得直白又刻薄,像一把盐,狠狠洒在林深血淋淋的心口上。
他脸色白了白,却依然挺直脊背,没有反驳。
傅怀瑾看着他这副样子,眼神复杂。他见过林深最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一面,也见过他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冷静模样,却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样,为一个女人失魂落魄,甚至带着点……狼狈。
“阿深,”傅怀瑾的声音缓和了些,“我不是要逼你做选择。你的私事,我无权干涉。但你要想清楚,你和她,不是一路人。你的世界,她挤不进来,硬挤,只会伤了她,也伤了你。”
“我知道。”林深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忍不住想她?只是贪恋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和光亮?只是明明知道不该,却还是像飞蛾扑火一样,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
他说不出口。
“算了。”傅怀瑾摆摆手,似乎也有些疲惫,“你自己掂量清楚。别到时候,人没护住,自己先栽了跟头。”
谈话不欢而散。
林深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独自消化着傅怀瑾的话。每一句都像重锤,敲在他心上。
他知道傅总说得对。他的世界腥风血雨,明枪暗箭,她那种温室里长大的小花,根本经不起半点风雨。硬要把她拉进来,只会让她凋零。
可让他就此放手,远远看着她,甚至看着她将来可能投入别人的怀抱……
光是想想,一股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暴戾和妒火,就猛地窜上心头。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实木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手背的关节处瞬间红肿起来。
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喘着粗气,看着自己发红的手背,眼神晦暗不明。
不行。不能吓到她。
他得忍住。
可是思念这种东西,越是压抑,就反弹得越是凶猛。
他开始失眠加剧,整夜整夜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她的影子。他变得异常沉默,除了必要的公事,几乎不跟任何人多说一句话。烟抽得越来越凶,办公室里总是弥漫着散不去的烟味。
他甚至开始痛恨起自己这份“特殊”的身份和能力。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是不是就能光明正大地追求她,不用顾虑那么多,不用把她推开?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
他开始频繁地看手机,点开那个“苏棠”的名字,盯着空白的对话界面,一遍遍输入,又一遍遍删除。想问她“今天还好吗”,想问她“有没有按时吃饭”,想跟她说“那些话别往心里去”,想告诉她“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可最后,所有的冲动都化作屏幕上冰冷的空白。
他只能通过其他方式,笨拙地、隐秘地关注着她。
他让秘书处把市场部所有经苏棠手的报告和文件,都额外复印一份送到他这里。他会在深夜,独自翻看那些写得工工整整、偶尔会有她个人风格小备注的文件,指尖拂过她写的字迹,仿佛能触摸到她当时的温度和专注。
他不动声色地敲打了几个传闲话传得最凶的部门主管,用工作上的压力和调整,让他们闭上嘴,管好手下的人。流言很快平息下去,至少表面上,没人再敢公开议论。
他还暗中调整了苏棠所在项目组的资源配置,把几个最难缠、最爱挑刺的客户,调给了其他更有经验的组员,把几个相对优质、容易出成绩的项目机会,悄悄划到了她那边。他不希望她再因为工作受委屈,更希望她能顺顺利利,做出成绩,获得认可。
这些事,他做得滴水不漏,苏棠毫无察觉。她只是觉得最近工作好像顺利了不少,周围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和议论也消失了,连那个总爱刁难她的刘经理,见了她都客气得不得了。
她心里明白,这多半又是林深的手笔。
这让她心情更加复杂。他越是默默地为她做这些,她就越是感到不安和愧疚。她承受不起这样的好,更还不起这份情。
这种无声的拉锯和思念,让两个人都备受煎熬。
林深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些,本就深邃的眼窝更加凹陷,那份冷峻的气质里,添上了挥之不去的阴郁和倦色。偶尔在公司遇见,苏棠匆匆一瞥,看到他挺直的背影,或是他揉着眉心、略显疲惫的侧脸,心里都会像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地疼。
可她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说。只能把那份不该有的悸动和心疼,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用加倍的工作来麻痹自己。
两人就像站在银河两端的人,明明能看见对方的身影,感受得到那份无声的牵绊,却谁也不敢,也不能,先迈出那一步。
思念是无声的潮水,在各自的心海里,日日夜夜,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