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天台那晚之后,苏棠再见到林深,心里头就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
两人之间,莫名其妙就横了一道看不见的墙。说陌生吧,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说熟悉吧,那感觉又隔着千山万水。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绷得紧紧的,两头都拽着,谁也不敢先松手,也不敢使劲拉。
苏棠是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保持距离的关照”。
那天早上,她照例踩着点儿冲进办公室,气儿还没喘匀,就看见自己那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个浅牛皮纸袋。袋口敞着,里头是个透明的餐盒,能看见煎得金黄的鸡蛋火腿三明治,旁边还有杯豆浆,摸着杯壁,还是温热的。
没有便签,没有署名,啥也没有。
旁边工位的小赵探过头来,挤眉弄眼:“哟,咱们苏棠这是有情况啊?爱心早餐都送上门了?”
苏棠脸一热,赶紧把袋子往抽屉里塞:“瞎说什么呢,可能……可能是行政统一订的?”
“拉倒吧,”小赵嗤笑,“行政啥时候这么贴心了?还单独给你送?你看看咱们这层,谁桌上有?”
苏棠环顾一圈,确实只有她这儿独一份。她心里跟明镜似的,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可他不说,她也不敢问,更不敢吃。那袋早餐在她抽屉里放了一上午,最后凉透了,她才悄悄拿去茶水间扔掉。扔的时候心里头怪不是滋味的,像糟蹋了什么东西。
晚上加班成了常态。她们组最近接了个新项目,时间紧任务重,连着好几天,办公室里的灯都要亮到后半夜。苏棠埋在一堆资料里,写得头昏脑涨,一抬头,才发现周围同事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她这片儿还亮着灯。
她揉着发酸的后颈,下意识地往走廊那头望了一眼。
隔着玻璃墙,总裁办那片区域,最里头那间办公室的灯,果然还亮着。昏黄的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细长的影子。
林深还在。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只要她加班,他那边的灯,总是最后熄灭的那个。有时候她熬不住先走了,第二天早上来,还能听见清洁阿姨念叨,说林助理又是凌晨才离开。
茶水间的偶遇也变得微妙起来。
以前碰上了,顶多点个头,说声“林助理早”或者“林助理还没走啊”,也就过去了。现在呢?苏棠每次去接水,都跟做贼似的,先探头探脑看看里头有没有人。要是运气不好撞上了,林深多半正靠在料理台边,手里端着他那个黑色的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喝水。
他今天穿了件烟灰色的衬衫,没打领带,最上面那颗扣子松着,露出一点锁骨。头发不像白天梳得那么一丝不苟,有点随意地搭在额前,看着比平时少了几分凌厉,倒多了点……说不清的疲倦。
他看到苏棠进来,会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但也就仅此而已了。那双眼睛平静得像深潭,看不出任何情绪,更不会像以前偶尔那样,问一句“项目进展如何”或者“早点回去休息”。
沉默像一层看不见的膜,把两人隔开。苏棠接水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背上,可等她鼓起勇气回头,他又早已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的注视只是她的错觉。
这种刻意的疏远,比直接的冷漠更让人难受。
苏棠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她想起那把伞,深蓝色的,质量很好,折叠得整整齐齐,一直放在她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那是上次下雨,他不由分说塞给她的。伞还在,人情却好像已经凉了。
得还给他。她这么想着,也算是个由头,打破这僵局。
那天下午,瞅着总裁办那边好像没什么人进出,苏棠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那把伞,攥在手里,手心都有些汗湿了。她走到林深办公室门口,玻璃门关着,能看见他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对着电脑屏幕,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眉头微蹙,似乎在处理什么棘手的事情。
她敲了敲门。
“进。”里头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苏棠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她一进去就打了个小小的寒噤。林深抬起头,看见是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到她手里握着的伞上。
“林助理,”苏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我来还伞。上次……谢谢你。”
她双手把伞递过去。
林深没接。他甚至没从椅子上站起来,只是往后靠了靠,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那把伞,然后又抬起来看她。
“一把伞而已,”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不用还。”
苏棠举着伞的手僵在半空,收回来不是,继续举着也不是。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他顿了顿,视线重新回到电脑屏幕上,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处理掉就好。”
处理掉就好。
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苏棠心口最软的地方。她所有准备好的、反复练习过的道谢的话,甚至一点点鼓起勇气想试探的念头,都被这五个字堵了回去,噎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堵得胸口发闷。
原来在他眼里,连这点微不足道的牵连,都是“不方便”,都需要“处理掉”。
苏棠的脸慢慢涨红了,不是害羞,是难堪,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委屈。她收回手,紧紧攥着伞柄,指甲掐进掌心。
“知道了。”她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声音有点哑,“那不打扰林助理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自己工位,那把伞被她塞回抽屉最深处,眼不见为净。可心里头那股憋闷劲儿,却怎么也散不掉。
自那以后,苏棠开始有意识地避开林深。
她摸清了他大概的作息时间,几点会去傅总办公室汇报,几点通常会去楼下咖啡厅买咖啡,甚至他去洗手间大概需要多久。她调整了自己的路线,宁愿多绕半层楼,也不走可能会撞见他的那条走廊。
乘电梯也成了技术活。她尽量错开高峰,或者等下一趟。可有时候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身姿笔挺,目光淡淡地看过来。那种时候,躲都来不及。
苏棠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缩在角落,盯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心里默念快点快点。狭小的空间里,他身上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过来,是那种很淡的、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混着一点纸张和墨水的冷香。她屏住呼吸,觉得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了。
可人就是这么奇怪。越是想躲,就越是忍不住去留意。
苏棠发现自己开始关注一些以前绝不会注意的细节。比如林深今天系了条暗蓝色的斜纹领带,衬得他下颌线更加分明;比如他好像偏爱材质挺括的白衬衫,袖口总是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腕,和那块款式简单却价格不菲的手表;比如他偶尔在走廊里接电话,会不自觉地用空着的那只手揉按太阳穴,那时他的眉头会微微锁起,眼神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疲惫。
那些疲惫的瞬间,会让苏棠心里莫名地揪一下。她想起天台那晚他冰冷的语气,想起傅总身边那些她接触不到的压力和事务。他把自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一刻也不肯放松。
她隐约觉得,那个总是无懈可击的林助理,或许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微颤,又赶紧压下去。想这些做什么?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而另一头,林深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几乎是用上了全部的自制力,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他减少了“路过”市场部的次数,甚至交代下面的人,如果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尽量用邮件或内线沟通,减少不必要的当面汇报。
他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跟进复杂的项目,陪着傅怀瑾参加一场又一场的会议和应酬。仿佛只要够忙,就能把脑子里那些不该有的画面和念头挤出去。
可傅怀瑾是什么人?那双眼睛毒得很,什么都瞒不过他。
那天下午,林深开车送傅怀瑾去城西见一个重要的客户。路上有点堵,车里放着舒缓的古典乐,气氛还算平和。
傅怀瑾坐在后座,正闭目养神,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很:“最近有心事?”
林深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但脸上表情纹丝不动,目光稳稳地落在前方车流上。
“没有,傅总。”他回答得简短利落。
傅怀瑾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在后视镜里。镜中映出林深小半张侧脸,线条冷硬,没什么表情。但傅怀瑾跟了他这么多年,太熟悉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那紧抿的唇角,那比平时更显沉默的气场,都透着不对劲。
他没追问,只是往后靠了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像是随口提起:“苏棠那姑娘,我观察过几次。”
林深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人不错,”傅怀瑾的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什么情绪,“干净,努力,心思也单纯,是个好苗子。”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才接着说:“不过,阿深,有些距离,对你们两个都好。”
这话说得平淡,落在林深耳朵里,却不啻于一记惊雷。
傅怀瑾知道了。或者说,他一直都看在眼里,只是没点破。这句话,是提醒,更是警告。是在清晰地划出一条线——他的世界,复杂,危险,充斥着算计和不见光的交易,根本不适合苏棠那种在阳光下长大的女孩子。
他应该就此止步,悬崖勒马,把那一瞬间的心动和不该有的关注,彻底掐灭在萌芽状态。这才是最理智、也最正确的选择。
林深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低低应了一声:“明白。”
他本该做到的。
可人心啊,有时候偏偏不听理智的使唤。
那天下午,苏棠负责的一个方案被甲方那边一个姓刘的负责人百般刁难。电话里,对方语气刻薄,鸡蛋里挑骨头,把苏棠精心准备了好几天的东西批得一无是处。苏棠陪着笑,一遍遍解释,对方却只是不耐烦地打断,最后扔下一句“明天上班前给我修改版,再不行这合作就别谈了”,就直接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苏棠举着话筒,半天没动弹。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同事,她不能哭,只能死死咬着嘴唇,把那股涌上来的酸涩和委屈硬生生憋回去。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大家都走了。苏棠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被标得一片红的方案,终于撑不住了。她怕被人看见,抓起手机和纸巾,躲进了安全通道的楼梯间。
这里平时很少有人走,安静得很。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台阶上,把脸埋进膝盖里。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的、闷闷的啜泣,肩膀一耸一耸的,像个在外面受了天大委屈、却只敢躲起来偷偷哭的孩子。她觉得自己好没用,连这么点事情都处理不好。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头顶上一层楼梯的转角阴影处,林深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刚去监控室确认这层楼几个消防通道的摄像头运行是否正常——这是他的职责之一。下楼时,他听到了细微的、压抑的哭声。鬼使神差地,他停下脚步,从楼梯缝隙往下看了一眼。
就看到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浅色的衬衫,散落的头发,单薄的肩膀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那哭声不大,却像一根极细的丝线,一圈圈缠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种陌生的、绵密而细碎的疼痛。
他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转身离开,非礼勿视,何况他本就不该与她有过多牵扯。可他的脚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步也挪不动。
他看着她哭,看着她用纸巾胡乱地擦脸,看着她把脸重新埋回去,肩膀耸动的幅度渐渐变小。他听着那细微的抽泣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每一声都像敲在他心坎上。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苏棠。在他印象里,她总是安静的,努力的,偶尔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带着点不谙世事的明亮。可现在这个脆弱又倔强地躲起来哭的女孩,让他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塌陷了一小块。
他最终没有现身,没有递上一张纸巾,没有问一句“怎么了”。他只是在她哭声渐歇、似乎准备起身时,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沿着楼梯走了上去,脚步轻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但他做了另一件事。
第二天一早,苏棠顶着微微发肿的眼睛,硬着头皮把修改后的方案发给了刘经理。她已经做好了再次被刁难甚至被拒的心理准备。
可奇怪的是,对方收到邮件后,只是简单回复了一句“收到,稍后回复”。过了不到两小时,刘经理居然主动打来了电话,语气一反昨日的刻薄,变得相当客气,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谨慎?
“苏小姐啊,方案我看了,改得不错,就按这个来吧。后续细节我们再跟进,合作愉快啊。”
苏棠握着电话,整个人都是懵的。挂断后,她盯着电脑屏幕,半天没回过神来。这是……过关了?怎么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
她想起昨天在楼梯间,哭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很模糊,轻得像是幻觉。等她泪眼朦胧地抬头往上看,楼梯转角处空荡荡的,只有应急灯幽绿的光。
是错觉吧?她摇摇头,把这点疑惑抛到脑后。不管怎样,问题解决了总是好事。
她不知道,那个昨天还趾高气扬的刘经理,今天一早就接到了顶头上司的严厉电话,被莫名其妙地训了一顿,话里话外暗示他“眼光放长远点”、“与傅氏的合作要重视”。刘经理吓得冷汗直冒,再想起昨天自己对傅氏一个小职员的刁难,顿时肠子都悔青了,这才有了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苏棠更不知道,那个站在楼梯阴影里,听她哭泣,最终选择用另一种方式替她扫平障碍的男人,此刻正坐在顶楼的办公室里,对着窗外,眉头深锁。
他违背了傅总的提醒,也违背了自己的理智。他插手了。
这种他进一步、她退一步,她稍稍靠近一点、他又立刻拉远距离的拉扯,像一场无声又别扭的探戈,在傅氏集团这座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悄然上演。没有台词,没有触碰,甚至连对视都小心翼翼。可偏偏就是这种若即若离、欲说还休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潮湿闷热的空气里,无声地蔓延、滋长。
像是早春冻土下挣扎着要破土的嫩芽,带着试探,带着犹豫,也带着某种无法言说、却越来越难以忽视的吸引力。明明知道前路可能荆棘密布,却还是忍不住,被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亮和温暖所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