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年会那晚,酒店宴会厅里人声鼎沸,水晶灯晃得人眼花。苏棠穿了一身浅杏色的小礼服裙,衬得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她本来就不太会喝酒,偏有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事起哄,硬是塞给她几杯颜色漂亮的果酒。
“尝尝,甜的,不醉人!”同事小梅笑嘻嘻地劝。
苏棠推脱不过,抿了几口。起初确实只有水果的甜香,可没过多久,那股热气就从胃里往上涌,脑袋开始发沉,脸颊也烫起来。她抬手摸了摸脸,指尖都感觉热乎乎的。
“不行了不行了。”她摆摆手,声音软绵绵的,“我真喝不了。”
旁边的王姐看她眼神都有些飘,赶紧扶了一把:“哎呀,脸都红成什么样了。要不你先去歇歇?楼上有个天台,通风好,去吹吹风清醒清醒。”
苏棠点点头,她确实需要透口气。宴会厅里空调开得足,混着香水、酒气和食物的味道,闷得她胸口发堵。她跟同事打了声招呼,拎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踩着高跟鞋往安全通道走。
推开厚重的防火门,喧闹声瞬间被隔在了身后。楼道里安静得出奇,只有应急灯散发着幽绿的光。她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往上走。高跟鞋敲在水泥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天台的门虚掩着。夜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初冬的寒意。苏棠推开门,冷风迎面扑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酒意却真的散了些。
可就在她准备踏出去的那一刻,一个低沉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撞进耳朵里。
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冷硬质感,像冰刃擦过石板,每一个字都冒着寒气。
“……那边的事情处理干净,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苏棠的脚步僵住了。这个声音……是林深?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整个人缩在门后的阴影里。透过门缝,她看见林深背对着她站在天台栏杆边。他今天穿了身深灰色的西装,剪裁合体,衬得肩背线条挺拔利落。可此刻那挺直的背影,却透着一股紧绷的、近乎肃杀的气息。
“傅总不希望再被打扰。”他的声音更沉了,字句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我知道风险,按我说的做。”
风吹乱了他梳理整齐的黑发,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他抬起左手,似乎揉了揉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竟让苏棠莫名看出了一丝……疲惫?
这不是她认识的林深。她认识的林助理,永远衣着笔挺,表情得体,说话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像是精密仪器里最稳定的那个齿轮。可现在这个对着电话下达命令、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的男人,陌生得让她心头发慌。
“我这边你不用管。”他说完最后一句,忽然顿住了。
像是野兽察觉到了猎物的气息,他话音戛然而止,猛地转过身。
那一瞬间,苏棠对上了一双眼睛。
平日里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礼貌性疏离的眸子,此刻锐利得像淬了寒光的刀锋,直直地扫过来。目光触及她惊愕面孔的刹那,那锐利化为了极其短暂的一丝错愕,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那错愕被更深的、浓墨般的幽暗覆盖了,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空气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
天台风大,呼呼地往身上刮。苏棠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酒意早就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乱撞,撞得她耳膜发麻。她看到他眼底那抹没来得及完全收干净的寒意,那不是职场上的严肃,不是谈判时的强硬,那是另一种东西——属于她完全陌生、也绝不想触碰的世界的危险气息。
“我……”苏棠喉咙发紧,声音出来都是颤的,“我只是想上来透透气。”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铁门,“对不起,林助理,我不是故意……”
林深已经站直了身体。短短几秒,他脸上那些外露的情绪就像退潮一样消失了,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无可挑剔的特助模样。只是眼神比平时更深,黑沉沉的,像不见底的古井,让人看不透底下藏着什么。
他按断了电话,手机滑进西装口袋,动作流畅自然。然后朝她走了两步。
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声音不大,却每一步都像踩在苏棠紧绷的神经上。他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停下——不远不近,既不会显得冒犯,又带着明显的界限感。
“这里风大。”他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平稳,听不出半点刚才讲电话时的冷厉,“早点回去。”
苏棠捏紧了手指,指甲陷进掌心。她应该立刻点头,转身就走,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可不知道是残留的酒气壮了胆,还是他那瞬间的眼神太让人心惊,她居然听见自己问:“刚才的电话……”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林深的目光倏地沉了下去。不是发怒,而是一种更深、更沉的凝滞,像平静湖面下骤然涌动的暗流。他没让她说完。
“工作上的事。”他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截,“你不该听。”
这话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苏棠脸上一阵白一阵红,难堪和慌乱搅在一起。她咬住下唇,用力点头:“明白。”
她转身想走,脑子里乱糟糟的,脚下也跟着发虚。七公分的高跟鞋本来就不太稳当,加上心神恍惚,右脚鞋跟一崴,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旁边歪去。
“啊——”她短促地惊呼一声,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把。
预想中摔在冷硬水泥地上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一只手臂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那只手很有力,隔着薄薄的礼服裙袖子,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灼人的温度,和那不容抗拒的、几乎要捏碎她骨头的力量感。
只是极短暂的一瞬间。
甚至没等她站稳,那只手就像被烫到似的,迅速松开了。快得仿佛刚才那有力的扶持,只是个出于礼貌和本能的、公事公办的举动。
苏棠踉跄两步,总算扶住了门框。她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脸颊烫得惊人,不知道是酒意未散,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能自己走吗?”林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比刚才更低了几分,像蒙了一层砂纸。
苏棠不敢回头,更不敢看他的眼睛。她胡乱点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能……能。谢谢林助理。”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拉开安全门,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楼道。高跟鞋急促地敲击着台阶,“哒哒哒”的声音在封闭空间里回荡,慌乱又狼狈。
直到重新推开宴会厅那扇厚重的门,温暖的空气和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苏棠才像重新活过来一样,长长地、颤抖着吐出一口气。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那一整晚,苏棠都没睡踏实。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天台上那一幕。林深背对着她的挺拔身影,他讲电话时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的语调,他转身时那双锐利得吓人的眼睛,还有……他扶住她时,掌心透过衣料传来的滚烫温度。
那温度好像烙在了皮肤上,烧得她心烦意乱。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不该想的。林深是傅总身边最得力的特助,他的世界跟她这种普通小职员根本就是两条平行线。他处理的是她想象不到的大事,有些手段……或许不那么光明正大,但那不是她该过问的。
他说的对,她不该听。
可心里头就是拧着一个疙瘩,解不开。尤其是他最后看她的那一眼,那么深,那么沉,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有警惕,有疏离,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她撞破隐秘的懊恼?
苏棠用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别再想了。明天还要上班,还要面对他。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对,什么都没发生。
而此刻,空无一人的天台上,林深还站在那里。
夜风更急了,吹得他西装外套猎猎作响。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磕出一支,低头点燃。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他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滚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那点罕见的烦躁。
没想到会被她撞见。
苏棠。那个总是安安静静、笑起来眼角弯弯、眼睛里干干净净像蓄着一汪清泉的女孩。她在秘书处工作,做事认真细致,不多话,也不惹事,是那种最让人省心的下属。
她应该活在阳光底下,接触到的都是文件和报表,是同事间的笑闹,是下班后一杯温暖的奶茶。她不该,也绝不能,触碰到他这个世界边缘哪怕一丝一毫的阴影。
他早就习惯了把生活分成两个部分。明面上,他是傅氏集团总裁特助,行事妥帖,能力出众。暗地里,他是傅怀瑾最锋利也最隐秘的那把刀,处理那些不能见光、却必须解决的麻烦。两条线泾渭分明,从未交叉。
可今晚,苏棠意外地闯了进来,懵懂又惊慌地,窥见了他面具下冰冷的一角。
麻烦。
林深用力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这两个字在他舌尖滚过,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很麻烦。
不仅仅是她可能听到内容带来的潜在风险——虽然那通电话措辞隐晦,她未必真能听懂什么。更麻烦的是,当她踉跄着险些摔倒时,自己身体那快过大脑的反应。
几乎是本能地,他就伸手扶住了她。
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指尖已经传来她手臂纤细柔软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料,温热,脆弱,和他平日里接触的任何东西都不同。
他像被烫到一样松了手。
可现在,站在寒风里,那触感却好像还停留在指尖,挥之不去。还有她回头时惊慌失措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带着点被吓到的委屈。
林深捻灭了还剩大半截的烟,火星在指尖熄灭,留下一小截焦黑的痕迹。他望着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那些光点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繁华又冰冷。
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事情,似乎正朝着他无法完全掌控的方向滑去。而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个叫苏棠的女孩,无意中撞破了他一个冰冷的瞬间。
夜风吹得他额发凌乱。他抬手理了理,动作依旧一丝不苟,可心底某处,却好像被那阵慌乱的风,吹出了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