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廊道里消失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
偏院里,死寂重新降临。
那股铁锈与胆汁混合的苦腥味,似乎更浓了,粘稠得几乎能挂在墙壁上。
缩在角落里的柳嬷嬷,那具枯槁的石像,忽然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她僵硬地抬起头,那张被泪痕与污垢糊满的脸转向门口,浑浊的眼球里,哪里还有半分疯癫,只剩下一种燃尽一切后的、冰冷的死灰。
她死了。
在所有人以为她疯了的时候,用最清醒的方式,选择了自己的结局。
而此刻,一墙之隔的冷宫寝殿,晨光正透过窗格,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烬宁侧卧在软榻上,锦被半掩,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和一截清瘦的手腕。
她双目紧闭,呼吸平稳悠长,仿佛陷入了最沉的梦乡,连长长的睫毛都纹丝不动。
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锦被下的那只手,指尖正一遍遍、极有规律地摩挲着袖口内衬里缝着的一块硬物——那是一枚玄铁腰牌的残角,边缘锋利,硌得指腹生疼。
这种尖锐的刺痛感,能让她在虚弱中保持绝对的清醒。
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几乎微不可闻。
青鸢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脚步轻得像猫,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俯下身,气息压得比耳语还低,温热的气流拂过苏烬宁的耳廓。
“主子,华贵妃的人已经去了尚服局,说是要赶制新的凤冠,一刻都不能耽误。”青鸢的声音里没有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原话是,‘吉时不可误’。”
苏烬宁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
她没睁眼,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与虚弱,轻得像一片羽毛。
“那就让她亲手,把毒针缝进自己的棺材里。”
声音落下,殿内重归寂静。
青鸢退到一旁,林墨无声地接替了她的位置。
林墨的手指比常人更凉,此刻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衣,搭在了苏烬宁的胸口。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一根细长的银簪,小心翼翼地挑开苏烬宁外袍的内衬缝线。
昨夜那份用银丝织就的血诏残片,已经被她用一种极薄的冰蚕丝囊包裹起来,此刻正贴在苏烬宁的皮肤上。
林墨指尖微动,将那个小小的丝囊向上挪了半分,使其正好紧紧贴住心口正中的膻中穴。
做完这一切,她才低声开口,声音像深冬山涧里流淌的冰泉,冷冽而清澈:“丝囊里的凝脉胶,能暂时阻断‘末世之眼’反噬时,肝经气血逆流的路径。但只是饮鸩止渴。”
她的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凉意,轻轻按在丝囊上:“记住,只有三天。三日之内,你若再动用那双眼睛,就算是我,也救不回你的视力。”
苏烬宁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眸子清澈如初,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随即,她又补了一句,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那正好,就让她们以为,我已经看不见了。”
林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转身退入内殿的阴影里,像一缕从未出现过的青烟。
巳时,尚服局。
金丝银线在宫女们灵巧的指尖翻飞,一派忙碌景象。
空气中弥漫着锦缎特有的气息,混着熨烫丝绸时蒸汽的微湿味道。
青鸢抱着一本厚厚的账册,缓步走了进来。
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卑笑容,对着尚服局的掌事姑姑微微屈膝。
“姑姑安好。冷宫那边许久未添置新物,眼下要准备册封大典,陛下恩典,特许咱们苏才人按贵人份例采买。我来核对一下贡缎的用量,免得到时候出了差错。”
她的说辞天衣无缝,态度也无可挑剔。
掌事姑姑不敢怠慢,连忙亲自引着她到账房。
“青鸢姑娘这边请。”
账册摊开,哗啦啦的纸页翻动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
青鸢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缓缓划过,嘴里念着布料的名称和尺寸,像是在认真核对。
就在她翻到记录凤冠衬里所用云锦的那一页时,她的左手尾指,趁着右手翻页遮挡的瞬间,极其隐蔽地一弹。
一枚比米粒还小的蜡丸,无声无息地从她袖口滑出,精准地落入了旁边一个敞口的竹篮里。
篮子里,正是刚刚裁剪好的,用来做凤冠内衬的几块云锦衬里。
蜡丸滚入锦缎的褶皱深处,瞬间消失不见。
那蜡丸里,是林墨特制的“引毒粉”。
无色无味,一旦遇到超过人体常温的温度,便会迅速融化,释放出一种能加速特定毒物反应的催化物。
它可以让淬在针尖的剧毒,提前三刻钟显现出最致命的毒性。
青鸢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往下翻着账册。
核对完毕,她合上账册,抬起头,脸上笑容更深了:“对了,姑姑。贵妃娘娘体恤咱们才人,说冷宫清苦,特地赏了些旧年窖藏的梅枝来熏香,说是要应一个‘凤归梅雪’的吉兆。还望姑姑能在凤冠制成后,缀上几朵梅枝雕饰,讨个好彩头。”
掌事姑姑一听是华贵妃的意思,哪敢不从,连声应下。
青鸢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锐利锋芒。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却照不进终年阴冷的冷宫。
苏烬宁还“病”着,寝殿里垂着厚重的帷帐,遮蔽了大部分光线,只在角落里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
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嬷嬷,提着一个食盒,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她是华贵妃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李嬷嬷。
“苏才人身子可好些了?”李嬷嬷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她的目光像两把带钩的锥子,从苏烬宁苍白的脸,到床榻的每一个角落,一寸寸地扫过。
苏烬宁似乎被惊醒了,发出一阵微弱的咳嗽声,咳得瘦削的肩膀都在发抖。
她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却又无力地倒了回去。
“多谢嬷嬷挂心……咳咳……还,还好。”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李嬷嬷走上前,假意帮她掖了掖被角,手指却极其隐蔽地在床榻的缝隙、枕头底下飞快地摸索了一遍。
没有暗格,没有夹层,什么都没有。
苏烬宁任由她查探,仿佛毫无察觉。
而李嬷嬷自己也没察觉到,在她弯腰靠近床榻时,她宽大袖口里藏着的一支寸许长的“验灵香”,香头正对着苏烬宁心口的位置。
这香是宫中秘制,遇上以秘银织就的物件,便会泛起一缕极淡的青烟。
先帝留下的那份血诏,正是用秘银丝线所织。
然而,香头燃尽,连一丝火星都未曾爆起。
没有青烟。
什么反应都没有。
李嬷嬷的难道情报有误?
还是说……那份诏书根本就不在苏烬宁身上?
她心中千回百转,脸上却不动声色,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躬身退了出去。
暮色四合,殿内点起了烛火。
苏烬宁独坐在铜镜前,卸下了白日的伪装。
她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清明与冷冽。
青鸢正站在她身后,用一把牛角梳,一下一下地为她梳理着长发。
梳齿划过发丝,发出沙沙的轻响。
铜镜里,映出苏烬宁平静的脸。
忽然,她抬起手,像是无意间碰倒了桌上的妆匣。
“哐当——”
一声脆响,妆匣翻倒,里面的珠钗玉环滚落一地。
碎玉散落间,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不偏不倚地压在了匣子底下一样活物上。
那是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甲虫,背上有着诡异的金色花纹,正被玉佩压住,拼命挣扎。
窥视蛊!
青鸢的动作比任何人的反应都快。
她几乎在甲虫出现的瞬间,就抬脚,狠狠踩了下去。
“啪叽”一声轻响,蛊虫被踩成一滩黑色的汁液。
青鸢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压得极低:“尚服局有内鬼。”
这蛊虫,正是通过今日送来的那批新衣料带进来的。
苏烬宁没有回头。
她只是弯下腰,从一地狼藉中,捡起半片破碎的镜子。
她将镜片斜举,调整着角度,镜面清晰地映出了窗外一闪而逝的黑影。
那仓皇退去的背影,她认得。
正是华贵妃身边那个最得宠的小太监。
苏烬宁看着镜中那道消失的黑影,嘴角缓缓勾起。
很好。鱼儿不仅咬了钩,还在拼命地想把整个鱼塘都拖下水。
殿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
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
只有远处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一个心怀鬼胎的人心上。
这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不安,仿佛正酝酿着一场即将撕裂整个皇城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