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粉细密,落在地上却不化,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将那片新翻的泥土彻底遮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冷宫里,死寂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沙沙的,像蚕在啃食桑叶。
这点微弱的响动,却让殿内昏昏欲睡的小太监一个激灵,猛地站直了身子。
“苏才人,尚服局的公公们来了。”
门外,几个太监哈着白气,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巨大的朱漆托盘,上面盖着明黄锦缎。
那托盘边缘的描金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流转着一层腻人的油光。
“进来。”
苏烬宁的声音从内殿传来,带着一丝倦意,听不出喜怒。
托盘被抬了进来,锦缎掀开,一顶金光闪闪的凤冠,瞬间晃花了人眼。
那凤冠极尽奢华,九龙四凤,缀满珍珠宝石,只是在凤头衔珠的位置,别出心裁地缀了几支用白玉雕琢的梅枝。
玉质温润,雕工精湛,连花蕊都根根分明,在烛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几乎不可见的幽光。
一股冷冽的梅香随之散开,不似天然花香那般清甜,反而带着一种木质的、近乎药味的沉郁。
这香味钻入鼻腔,舌根竟泛起一丝微麻的苦涩。
苏烬宁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青鸢,替我试试。”她懒懒地开口,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是,主子。”
青鸢走上前,对着那凤冠,眼神里没有半点女子见到华美饰物的欣喜,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块石头。
她伸出手,动作从容地将凤冠捧起。
那凤冠极沉,青鸢的手腕几不可查地向下一沉,指腹能清晰地感觉到金丝绕成的冠体上传来的、冰冷刺骨的金属触感。
她将凤冠端端正正地戴在自己头上,随即按着苏烬宁的吩咐,缓缓转了一圈,好让主子看个仔细。
苏烬宁抬起手,用指尖挡住窗缝里漏进来的那点微光,仿佛畏光一般。
然而,透过指缝,她的目光却像两道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那顶凤冠的内衬上。
尚服局的手艺确实没得说,内衬用的是最柔软的云锦,针脚细密。
就在正中那朵白玉梅蕊的正下方,一根细如发丝、颜色黯淡的乌金针,正巧藏在刺绣花纹的阴影里。
针尖对着的,正是头顶的百会穴。
好一手借花献佛。
苏烬宁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缓缓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
“梅开二度,该谢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她的声音极轻,轻得像雪花落地的叹息,却让一旁的青鸢背脊微僵。
青鸢将凤冠取下,重新放回托盘,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尚服局的管事太监陪着笑,满脸谄媚:“才人可还满意?这可是贵妃娘娘亲自盯着赶制出来的,说是要应一个‘凤归梅雪’的吉兆呢!”
苏烬宁总算从榻上坐直了身子,脸上挂着一丝病态的苍白。
“有劳公公了,也替我……多谢贵妃娘娘的美意。”
她起身时,脚步一个踉跄,似乎因为久坐而气血不畅,整个人差点摔倒。
青鸢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送走了尚服局的人,殿门一关,苏烬宁脸上的虚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内殿里,林墨早已备好了一桶热气腾腾的药浴。
水是诡异的浅绿色,一股类似烂草根的腥味混着水汽扑面而来,熏得人鼻腔发酸。
“脱吧。”林墨言简意赅。
苏烬宁褪下衣衫,缓缓浸入温热的药汤中。
那药水触到皮肤,竟有一丝滑腻的、类似苔藓拂过的触感,随即,一股细微的刺痛从眼周皮肤传来,仿佛有无数根看不见的细针在轻轻扎刺。
她闭上眼,任由林墨用一方浸透了药汁的软布,轻轻擦拭她的眼睑。
“假盲草的汁液,能让瞳孔在两个时辰内无法自如收缩,看东西自然就是一片模糊。”林墨的声音像是没有感情的玉石,冷硬而清脆,“记住你刚才的步法,多练几次,别露馅。”
“嗯。”
浴毕,苏烬宁换上干净的寝衣,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光影斑驳,轮廓不清。
她试着走了几步,脚下虚浮,果然又是一个踉跄,险些撞翻桌上的烛台。
很好,这效果比她预想的还要逼真。
就在这时,林墨忽然走到她身后,伸出冰凉的指尖,在她耳后一个极隐蔽的穴位上,轻轻点了一下。
一滴冰凉的液体随之渗入皮肤,那股凉意像一条小蛇,瞬间窜入脑髓,原本有些昏沉的头脑立刻变得一片清明。
“醒神露,”林墨低声道,“保你三个时辰头脑清醒,足够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宫门外的宗人府,气氛肃杀。
青鸢一袭黑衣,手持那枚火漆印的残骸,在一众宗室老臣或惊或疑的目光中,走到了宗庙正中的“龙玺基座”前。
基座由整块墨玉雕成,上面盘龙浮雕栩栩如生,龙口大张,却空无一物。
“奉陛下密令,查验先帝遗物。”
青鸢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她无视周围的窃窃私语,举起手中的残骸,对准了那尊墨玉龙雕口中的凹槽。
她缓缓将残骸按了进去。
“咔——”
一声清脆的机括咬合声,在寂静的宗庙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声音像是启动了某个尘封已久的开关,震得在场所有人心头一跳。
严丝合缝。
下一刻,基座前的青石地砖发出一阵沉闷的“咯咯”声,随即向两侧裂开,露出了一个暗格。
暗格中,半卷金丝卷轴静静地躺在其中,卷轴的丝带上,浸染着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铁腥味。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正颤抖着上前,将卷轴捧出,缓缓展开。
《承统录》。
龙血为墨,字字泣血。
录中最后一行,清晰地写着:“苏氏嫡女,承凤印者,可代天行诏。”
“轰”的一声,围观的宗老们炸开了锅。
“代天行诏……这……这怎么可能!”
“先帝遗诏,竟藏于此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皇宫深处,那座终年阴冷的宫殿。
消息传到永安宫时,华贵妃正端着一盏参茶。
“啪嚓!”
上好的官窑青瓷盏,被她狠狠摔在地上,碎成一地残片。
滚烫的茶水泼溅在她华美的裙摆上,留下深色的水渍,她却恍若未觉。
“你说什么?!”她一把揪住跟前那内侍监副使的衣领,指甲掐进对方的皮肉里,双目赤红,“那只纸鸢……那只纸鸢的来历!”
副使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娘娘饶命!那……那纸鸢是陛下亲手所赐,说是……说是给冷宫解闷的……还说,那鸢骨是用沉水香所制,燃烧后的烟,能凝成龙凤之形……”
“蠢货!蠢货!”华贵妃一脚踹在副使心口,状若疯癫,“那是先帝留下的‘双生印’!一为火漆,一为血诏,合则为真!我竟然……我竟然亲手……”
她猛然住了口,
她终于明白,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将苏烬宁那个贱人,亲手推上了法理的正统之位。
她成了最大的笑话。
子夜,三更鼓响。
鼓声沉闷,一下,又一下,穿透风雪,敲在紫禁城的屋脊上,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苏烬宁披着一件素白的大氅,独自站在冷宫那棵光秃秃的梅树下。
雪下得更大了,积雪已没过脚踝,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她手里,捏着一片林墨用鲛绡新制的假眼罩。
当第三声鼓点落下时,她忽然松开手。
那片轻薄的眼罩,如同一片无力的羽毛,飘飘摇摇地坠入雪中,瞬间被白色覆盖。
“告诉萧景珩,”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在对风雪下令,“凤冠已备,吉时……我改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满树梅枝,竟无风自动。
积雪簌簌而下,如千万白蝶,绕着她纷飞狂舞。
其中几捧雪,恰好落在树根下,将那片刚刚被掩埋的土地,堆得更高了一些。
无人知晓,那厚厚的雪层之下,正静静地躺着一小瓶淬了剧毒的乌金针的解药。
风雪骤然停歇。
整个皇宫,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这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沉重,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弓弦在断裂的边缘疯狂震颤,只等着那支致命的箭,撕裂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