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死寂被一道尖锐的嗓音撕裂,像一把滚烫的刀子划过冻结的湖面——刀锋过处,冰层下暗流嗡鸣,耳道里泛起细微的蜂鸣震颤。
“圣——旨——到——!”
内侍监总管那把又尖又细的嗓子,在寅时前刻的深寒里,带着一股子穿透骨髓的阴冷,在空旷的宫道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回响;声音撞上两侧宫墙,碎成三叠余音,最后一叠裹着霜粒簌簌坠地。
苏烬宁站在廊下,风将她素白大氅的衣角吹得翻飞,像一只挣扎的蝶——布帛猎猎拍打廊柱,发出干燥而紧绷的“啪啪”声,袖口拂过青石栏杆,刮起几星冻硬的雪屑,凉意顺着腕骨直钻进小臂。
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声音钻进耳朵,带着一股子急切和幸灾乐祸,让她耳膜微微刺痛,喉间泛起一丝铁锈般的微腥;寒气顺着领口爬入脊背,激起细小的战栗。
“……兹册封苏氏烬宁为后,然天道示警,万民同悲,特改吉时为寅时初刻,以慰三载前屈死之冤魂……钦此!”
寅时初刻。
三年前,那批被诬陷的贡盐案官员,曝尸宫门的时间——青石缝里渗出的暗红早已被雪水泡成淡褐,可风一吹,仍能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陈年血痂混着苦杏仁的微苦。
青鸢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扶着苏烬宁的手臂下意识收紧。
那力道透过几层衣料,像一道冰冷的铁箍,提醒着此刻的凶险;苏烬宁甚至能感到她掌心汗湿的微黏,与自己袖下皮肤的干燥形成刺目的温差。
苏烬宁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掌心干燥而温热,指腹擦过青鸢手腕内侧薄薄的血管,能清晰触到其下搏动的、急促的跳动。
她能想象到,此刻的永安宫里,华贵妃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会是怎样一种扭曲的狂喜——脂粉厚涂的面颊因大笑而绷紧,金簪垂珠在烛火下乱晃,叮当声里混着指甲掐进掌心的闷响。
怕是连夜赶制的毒凤冠,都显得多此一举了。
自己选在祭日登基?这不是疯了,是上赶着找死。
她唇角牵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下唇内侧被牙齿轻轻抵住,尝到一点微咸。
很好,就是要让她这么想。
脑海里,林墨那张万年冰山脸上难得出现的一丝凝重一闪而过。
昨夜子时,林墨遣人送来半页焦黄药笺,末尾朱砂批注:‘乌金畏梅,针藏蕊下,三刻即显幽蓝。
’
“小姐赌的不是毒,是人心。”
是啊,人心。
谁敢在祭日动手,谁就是下一个要被祭奠的新鬼。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林墨在药炉前,将那枚解毒丹用玉杵一点点碾成粉末的场景——玉杵碾过丹丸,发出细碎如雪落瓷盘的“沙沙”声;那丹药是浅碧色的,碾开后,粉末细如尘埃,带着一股极清淡的草木香,混着炉中松脂微烟,沁入鼻腔时,舌尖竟浮起一缕清甜回甘。
混入凤冠内衬的梅枝熏香里,遇体温便会无声散发,不留半点痕迹。
这盘棋,从华贵妃动了“凤冠藏针”念头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是她们两个人的对弈了。
“主子,时辰快到了。”青鸢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苏烬宁耳后,带着少女特有的、微带奶香的暖意,与周遭凛冽形成奇异对冲。
苏烬宁“嗯”了一声,声线平稳,却让青鸢搭在她臂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而户部那位老尚书,怕是正对着账册上那个用火漆残骸拓印出的龙纹,惊出一身冷汗——指尖捻着纸页边缘,留下三道微潮的指痕;账册摊开处,墨迹在烛光下泛着幽微油光,映出他额角一粒将坠未坠的汗珠。
那可是先帝御用的私印,能拿出这东西,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断掉华贵妃的财路,查封她的庄田,不过是时间问题。
水滴,已经汇成了洪流。
她要做的,只是在这洪流之上,再添一把最猛的烈火。
太和殿前,广场空旷,积雪未融,在黎明前幽蓝的光线下,泛着一层死寂的白——雪面僵硬如釉,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咔嚓”脆响,寒气从靴底直透脚心。
百官早已列队静候,人人垂首,气氛压抑得像一块铁板;朝服的云锦衣料彼此摩挲,发出低沉的“窸窣”声,如同无数蚕食桑叶;偶尔有人压抑不住地吸气,鼻腔里喷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迅速凝成细小的冰晶,簌簌飘落。
当苏烬宁的身影出现在长阶尽头时,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沉——视野里那抹素白,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割开了整片灰白肃杀。
她没有穿繁复的皇后礼服,只着一身素白的长裙,裙摆曳地,像一道洁白的雪痕;裙裾扫过青砖,拖出两道极淡的、带着绒毛般雪沫的印子。
满头青丝仅用一根梅枝挽起,那梅枝枯瘦,正是冷宫院里那一株——枝干虬结,表皮皲裂,露出底下暗红木质,凑近时能闻到一股微涩的、类似陈年旧书页的枯梅冷香。
这哪里是册封,分明是奔丧。
华贵妃站在殿前丹陛之上,锦衣华服,珠翠环绕,与苏烬宁的素淡形成了极致的讽刺;金步摇垂下的东珠在廊灯下晃动,折射出刺眼的光斑,扫过苏烬宁眼睫时,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
她看到苏烬宁这身打扮,先是一愣,随即
她亲自从宫人手中捧过那个朱漆托盘,莲步轻移,走到苏烬宁面前。
“皇后娘娘,吉时已到,不可无冠。”她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脸上的关切也恰到好处,仿佛真心实意在为苏烬宁着想;袖口金线牡丹纹路随动作起伏,散发出极淡的、甜腻的蜜合香,与苏烬宁鬓边枯梅的涩气在两人之间撞出一道无形的界线。
托盘上的凤冠,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刺得人眼睛生疼——金丝缠绕的冠体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白玉梅枝温润微凉,嵌着的南珠则幽幽反着烛火,像几粒凝固的泪。
苏烬宁的目光从那顶凤冠上滑过,最终落在了华贵妃的脸上。
她接过凤冠,入手极沉——金丝冠体的纹路硌着指腹,白玉梅枝的温润与金丝的冰凉在掌心形成奇异的双重触感;那沉坠之力顺着小臂筋络直压向肩胛,发髻随之微微一沉,颅骨传来清晰的、被重量牵引的钝感。
她没有立刻戴上,而是用指腹轻轻抚摸着其中一朵梅蕊,忽然开口,声音清越,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寂的广场,余音在宫墙间碰撞,竟带出一丝清越的、近乎钟磬的微颤:
“贵妃可知,这梅枝,是从哪棵树上折的?”
华贵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那是一种极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变化,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只扩散了一瞬,便被强行抚平;可苏烬宁分明看见她瞳孔骤然收缩,眼白处浮起蛛网般的血丝,下唇内侧被牙齿咬出一道浅浅的月牙印。
冷宫,那株梅树……那株埋着苏家嫡女信物的梅树!
她怎么敢!
不等华贵妃想出应对之词,远处,钟声轰鸣。
“当——!”
寅时已至。
钟声仿佛一道命令——声波滚滚而来,震得檐角铜铃嗡嗡作响,连脚下青砖都似在微微共振;百官袍袖下,手指齐齐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苏烬宁在百官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缓缓将凤冠戴在了自己头上。
沉重的冠体压下,发髻微微一沉;金丝冠沿贴着额角,沁出一线寒意,而白玉梅枝紧贴太阳穴,却奇异地透出微温。
刹那间,一股冷冽的梅香混合着草木的清气,从头顶弥散开来——那香气初闻似雪后松林,再嗅有陈年药柜的微辛,最后竟在喉间化开一缕温润甘甜,顺着呼吸沁入肺腑,瞬间冲散了周身的寒气,连指尖都泛起暖意。
指尖传来一丝微麻——林墨笺上所言‘乌金触肤即渗’,果然不虚。
而同时,凤冠内衬里,那枚比米粒还小的蜡丸,在接触到体温的瞬间悄然融化;无色无味的引毒粉,精准地催发了乌金针本身的材质。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那根藏在梅蕊之下、细如牛毛的毒针针尖,迅速泛起一层诡异的幽蓝色——蓝得纯粹,蓝得阴冷,在渐亮的天光下,宛如凝固的深渊之泪。
苏烬宁缓缓转身,面向丹陛之下的文武百官。
她的脸上没有半分痛楚,只有一种冰雪消融后的、彻骨的清冷;晨光斜切过她眉骨,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锐利的阴影,衬得瞳孔黑得不见底。
“今日,非我册封之日。”
她的声音穿透钟声的余韵,一字一句,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声波掠过雪面,竟似激起一圈肉眼难辨的微尘涟漪。
“乃清算之日。”
她抬起手,指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华贵妃;指尖稳定,袖口垂落,露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腕,腕骨在晨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微光。
“诸位,可愿随本宫,送华氏一族……共赴祭日?”
话音落下的瞬间,肆虐了一夜的风雪,骤然停歇——风止,雪停,连檐角最后一粒冰凌坠地的“嗒”声都清晰可闻。
天边,一缕金色的晨光冲破厚重的云层,如利剑般劈开黑暗;那光芒不偏不倚,正照在苏烬宁的凤冠之上,将那枚幽蓝的毒针,映得如同一滴凝固的血——蓝与金在冠顶激烈对峙,幽光流转,仿佛活物般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