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捕头被林墨这番话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了。
他根本没看见,林墨在转身的瞬间,那张“忧心忡忡”的脸上,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懒得给。
冷宫的晨雾比别处更重,带着一股子陈年腐木与湿冷苔藓混合的微酸气味,像一层薄薄的、黏腻的纱,糊在人脸上。
青鸢跪在墙角那棵光秃秃的梅树下,用手里的短刀在冻得发硬的泥地里挖着坑。
刀刃刮过冻土,发出“嚓嚓”的滞涩声,每一声都像在刮着骨头。
她将那根从柳嬷嬷手里得来的空心玉簪放进去,连同里面那封罪证。
她没有立碑,只是用新翻的、带着刺骨寒意的湿冷泥土,将它重新掩埋。
就在她用手掌拍实最后一捧土时,指尖忽然触到了一块硬物。
不是石头。那东西边缘锋利,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的棱角。
青鸢指尖一僵,小心翼翼地将它从盘结的树根下抠了出来。
是一枚锈蚀的铁片,已经看不出原样,只依稀能辨认出一个撕裂的“苏”字残角。
铁片上的锈迹斑驳,像干涸的血块,硌在指腹上,有种粗粝的、刺痛的质感。
是当年小姐被废黜嫡女身份、打入冷宫时,被人当众撕碎了腰牌,扔在这树下的。
十年了,它还在这里。
青鸢的心像是被这块铁片狠狠划了一下,疼得猛然一抽。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铁片,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了掌心,一股温热的血腥气混着铁锈味在指缝间弥漫开。
她却浑然不觉,只是飞快地将它藏入了袖中。
她刚站起身,一回头,就看见林墨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廊庑阴影里。
晨光熹微,照不进那片黑暗,只勾勒出她一个清瘦的轮廓。
“小姐昨夜闭目三刻,瞳孔泛灰,眼白血丝呈蛛网状。”林墨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冰针,精准地刺入青鸢的耳朵,“‘末世之眼’的反噬已至肝经。”
她摊开手,掌心一枚银针在晨光下微微颤动,针尖上,一抹几乎看不见的、极淡的灰黑色气流正在缓缓消散。
青鸢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所有的情绪。
她看着自己刚刚掩埋了罪证的那片新土,声音低沉而平静。
“所以,必须在她彻底失明前,让所有人,亲眼看见凤印归位。”
冷宫正殿,十年未燃的檀香终于再次升起。
那味道不像别宫的甜腻,而是带着一股清冽的、类似雪后松针的苦寒,吸入肺里,连骨头缝都透着凉意。
苏烬宁端坐在那张蒙尘已久的凤座上。
她换下了一身素缟,穿了件寻常的素色外袍。
衣服是旧的,袖口都有些磨毛了,却洗得发白,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色。
她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方空白的黄绫,一盒朱砂,以及那枚玄铁凤印。
印身冰冷沉重,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寒气顺着掌心纹路直往骨髓里钻。
苏烬宁蘸了朱砂,手腕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缓缓将凤印压在黄绫正中。
抬起。
黄绫上,只有一个鲜红的印框,里面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有。
随侍在侧的几个老宫人脸色微变,刚想说什么,却见苏烬宁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方无字朱印,仿佛在等待什么。
日光透过破损的窗棂,一缕光尘斜斜地照在黄绫上。
奇迹发生了。
随着光线的流转,那空白的印记里,竟缓缓浮现出无数细密如发丝的银色纹路。
银纹交织,勾勒出笔画,最终汇聚成一个个清晰的名字。
那些名字,正是三年前东市贡盐一案中,所有中毒枉死者的名录。
字字如血,在日光下闪烁着冰冷而诡异的光。
这是先帝以自身精血混入秘银,亲手为她打造的“心诏”。
此印唯有持印者心念澄明、杀伐果决之时,方能显形。
苏烬宁伸出指尖,轻轻抚过绫面上那些冰冷的银纹,像是在抚摸一个个冰冷的墓碑。
“不是我要执印。”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是这满宫的冤魂,逼我睁眼。”
话音落下的瞬间,黄绫上的银纹骤然爆发出刺目的亮光,仿佛无数冤魂在齐声呐喊。
那光芒穿透殿门,直射天际,将半个宫城的阴霾都映得透亮。
偏殿里,林墨正将昨夜从义庄带回的真账副本,以及那份被青鸢鲜血激活的银血诏书残片,小心地用药王谷特制的“凝脉胶”封入一个冰蚕丝囊中。
丝囊薄如蝉翼,却水火不侵。
她手势飞快,将丝囊一针一线地缝进了苏烬宁此刻正穿着的那件素色外袍的内衬夹层里,针脚细密,与衣物的原有纹理融为一体,看不出丝毫痕迹。
做这些的时候,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了苏烬宁端坐的背影。
那双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着青白。
林墨知道,她是在强行压制眼疾发作时的剧痛。
她缝完最后一针,收起针线,走上前,像个寻常医女般为苏烬宁奉上一杯温茶,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殿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姐凤体初醒,神魂未稳,需避强光静养。”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一箭双雕。
既为苏烬宁此刻的苍白脸色找了最完美的借口,也为后续可能出现的“病弱”状态,提前铺好了台阶。
就在这时,冷宫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嚣张的呵斥和宫人们压抑的惊呼。
“让开!我等奉太后懿旨,前来查验妖物,谁敢阻拦!”
一个尖细的嗓音划破了冷宫的宁静。
青鸢眉头一皱,走了出去。
只见宫门外,华贵妃旧部、内侍监的副使李全,正带着十几个手持水火棍的太监,满脸狞笑地要往里闯。
青鸢一言不发,只是从怀里捧出了昨夜那只纸鸢的残骸。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被烧得只剩骨架的纸鸢举起,然后双手用力一折。
“咔嚓!”
中空的竹篾骨架应声而断。
一小块暗红色的东西从断口处掉了出来,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那是一枚被捏碎的火漆印残块。
李全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一股奇异的、带着龙涎香的青烟便从那碎块上升腾而起。
火漆遇风自燃,那青烟在空中竟没有立刻消散,而是盘旋着,勾勒出一龙一凤交缠的虚影。
围观的宫人中,有眼尖的当即认了出来,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是……是陛下的龙凤佩印!”
那是当年萧景珩还是太子时,私下里赐给苏烬宁的信物。
见此印如见他本人。
一瞬间,宫门外跪倒一片。
李全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他看着那缕缓缓消散的青烟,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两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陛下……陛下竟早就认了她?
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宫墙吞没。
苏烬宁遣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来到冷宫后院那口早已废弃的枯井边。
井口长满了青苔,湿滑黏腻,散发着幽幽的寒气。
她俯身向下看,黑沉沉的井水像一块巨大的墨玉,不起半点波澜。
水面倒映出她的脸。
那双原本漆黑如夜的瞳孔,此刻竟泛着一层诡异的、流动的银光。
眼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传来,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针同时穿刺。
苏烬宁猛地闭上眼,强行将那股翻涌的气血压下。
再睁眼时,一滴暗红色的血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无声地滴入井中。
“嗒。”
井水如镜的表面,瞬间漾开一圈圈涟漪。
当涟漪散尽,水面上浮现出的,不再是她的倒影。
那是一顶华美至极的九龙四凤冠,珠翠环绕,流光溢彩。
然而在凤冠顶端最华丽的那颗东珠之下,一根细如牛毛的、淬着幽蓝光芒的毒针,正蓄势待发。
水中的影像一闪而逝,快得像一个错觉。
三日之后,册封大典。
苏烬宁缓缓攥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腰牌残角,铁片的锋利边缘深深刺入掌心。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唇角反而微微勾起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
既然你们想在吉时动手……
那我就把吉时,变成你们的祭日。
远处,皇城的钟楼上,负责报时的更夫刚刚举起鼓槌,正要敲响二更天的第一声。
可他的手,却在半空中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仿佛有一阵无形的阴风,吹过了他苍老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