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烧灼皮肉的焦臭,混着尸油特有的腥膻,在三天后的清晨,仿佛还黏在青鸢的鼻腔里,挥之不去。
她站在大理寺天牢最深处,阴冷潮气顺着石壁往下淌,在地上积起一滩滩滑腻的青苔——指尖拂过石面,湿冷沁骨,苔藓滑如陈年猪油。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烂稻草和尿臊混合的酸臭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把生锈的铁钉,舌根泛起浓重的铁腥。
柳嬷嬷就缩在牢房的角落里,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
三天,滴水未进。
曾经那个在宫里颐指气使、满身绫罗的老妇人,此刻只剩下一把枯槁的骨头,眼窝深陷,脸颊上两坨颧骨突兀地支棱着,嘴唇干裂得起了白皮,裂口边缘渗着淡黄痂屑。
狱卒打开牢门时,铁锁链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刺耳声响,像是在刮着人的耳膜;那声音撞在石壁上,嗡嗡回荡,震得青鸢耳道发痒。
青鸢走进去,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
柳嬷嬷的眼珠浑浊地转了转,似乎花了好大力气才聚焦到青鸢的靴子上——靴面沾着牢外带进来的泥星,半干不湿,在幽光里泛着暗褐油光。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破风箱的声音,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
试了两次,都失败了。
最后,她像是放弃了,干脆就那么瘫在地上,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嘶哑到不成调的声音说:“水……给我一口水……”
青鸢没动。
“我招。”柳嬷嬷的眼泪混着眼角的污垢淌下来,在干涸的脸上冲出两道黑色的水道,“我都说……只求……只求你听我说完。”
青鸢这才偏了偏头。
狱卒端来一碗水,碗边还豁着个口子——缺口处泛着灰白瓷茬,映着顶上漏下的惨淡天光。
柳嬷嬷扑过去,像条濒死的狗一样,把整张脸埋进碗里,发出“咕咚咕咚”的贪婪声响;水泼溅在青石地上,滋滋蒸腾起微不可闻的白气。
水呛进了她的气管,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出来的唾沫里都带着血丝,在青砖上绽开几星暗红。
她终于缓过劲来,颤抖着,从贴身的小衣夹层里,摸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根玉簪,质地算不上顶好,上面还沾着体温和一股酸腐的汗味——指尖捻过簪身,能触到细小的汗盐结晶。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玉簪推到青鸢脚边。
“华贵妃……她早就想除了你们苏家。”柳嬷嬷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三年前……是我,是我亲手把沈昭仪送来的赤硝,换进了给冷宫的贡盐里……”
她的眼神涣散,像是在看什么很远的地方。
“我儿子……我唯一的儿子,就在那年冬天,吃了那盐……浑身发热,七窍流血……大夫说是中了邪祟……”她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比哭还难听,“什么邪祟!是我!是我这个当娘的,亲手害死了他!”
她猛地用头撞向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额角磕在青石上,闷声沉厚,震得地面浮尘簌簌跳动。
“这簪子是空的,里面……是她的亲笔信,还有……还有太后当年默许的……手谕一角……”她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石板,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诅咒,“我帮她害人,只想活命……如今我不想活了,我只要他……瞑目。”
青鸢缓缓蹲下身。
她没有去看柳嬷嬷,而是捡起了那根玉簪。
入手冰凉,却仿佛烙铁一样烫手;簪尾玉塞微凸的纹路硌着指腹,像一道未愈的旧伤。
**青鸢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短刀鞘——那上面,还嵌着三年前沈昭仪遣人送来的半枚鎏金杏叶扣,金箔早已氧化发黑,边缘却仍锐利如初。
**
她站起身,转身就走,没有再说一个字。
身后,柳嬷嬷的哭声越来越微弱,最后彻底消失在沉重的铁门之后。
冷宫那扇朱漆斑驳的废门,像一头沉默了十年的巨兽,静静矗立在宫闱最偏僻的角落;门缝里钻出的风裹着陈年尘土与朽木的微酸气息,拂过青鸢颈侧,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青鸢走到门前,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
一是那根沾着死气的玉簪,二是那半幅用银丝织就的血诏残片。
她先将玉簪的尾端在门环上一磕,“咔哒”一声轻响,簪尾的玉塞应声脱落,一卷比小指甲盖还小的蜡丸滚了出来。
展开蜡丸,是华贵妃那熟悉的、带着刻意收敛锋芒的笔迹,和一角盖着太后私印的黄绫。
青鸢的目光只扫了一眼,便将那封信和玉簪都小心收好。
然后,她拿起那半幅血诏。
她没有去推门,而是将诏书残片那不规则的边缘,对准了门环上一个极其隐秘的、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暗槽。
她缓缓地,将那片薄如蝉翼的银丝织物,插了进去。
尺寸,严丝合缝。
“咔嚓——”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机括弹动声,从门轴深处传来。
紧接着,是“咯吱——咯吱——”一连串沉重而迟钝的转动声,仿佛巨兽正在苏醒;那声音由低而高,震得门楣积尘簌簌坠落,在斜射进来的光柱里翻飞如金屑。
尘封十年的冷宫大门,在一阵扑面而来的、混合着尘土与腐朽气息的冷风中,缓缓向内敞开。
门内,光线昏暗,无数灰尘在从门缝透进的光柱里上下翻飞——每一粒都裹着微光,像悬浮的星尘。
一切陈设都蒙着厚厚的灰,却摆放得井井有条,仿佛主人只是在昨天刚刚离开;指尖拂过案角,灰层下露出紫檀木温润的暗红底色。
正殿中央,那张曾经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凤座,此刻也只是一个蒙尘的轮廓;扶手雕花深处,积灰在气流扰动下微微起伏,如同沉睡的呼吸。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青鸢身后走出,越过她,径直踏入了这片死寂之中。
是苏烬宁。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却带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凛冽气场。
她的“闭关”,结束了。
苏烬宁的脚步很轻,踩在积年的尘埃上,却没有留下任何脚印;足尖掠过之处,浮尘竟似被无形之力托起,悬停半寸。
她走到凤座前,伸出手,轻轻拂去扶手上的灰尘。
她的指尖在扶手下的一处雕花上微微一顿,随即用力按下。
“轰隆……”
一阵低沉的机括摩擦声,凤座的底座竟缓缓移开,露出了一个黑沉沉的暗格。
暗格之中,静静地躺着一枚玄铁铸就的凤印。
印身冰冷,线条刚硬,透着一股生杀予夺的铁血之气;掌心托起时,玄铁寒意直透骨髓,仿佛握着一块万年不化的冻湖冰。
苏烬宁将凤印拿起,入手沉甸甸的。
她翻过凤印,只见印底,清晰地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
烬宁。
与那血诏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她的呼吸骤然停驻。
指尖抚过“烬”字最后一捺的刻痕——那力道、那角度,与她幼时在冷宫枯井壁上,用指甲反复描摹的自己的名字,分毫不差。
原来不是遗忘,是封印。
**
几乎是同一时间,冷宫外的天空,一只巨大的纸鸢正迎风而起。
林墨站在一处假山顶上,手里牵着丝线,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夜风鼓荡他的广袖,袖口翻飞如欲展翅的鹤翼。
那纸鸢飞得又高又稳,在飞到冷宫正上空时,林墨猛地一抖手腕。
**丝线绷紧的刹那,他左手三指在袖中疾点三下——假山石缝里,三枚青铜齿轮咔咔咬合;纸鸢腹腔内,琉璃匣倾泻出经月光淬炼七日的“流萤银”;尾翼十二片薄铁羽同时震颤,将银粉筛成雾状,借高空气流托举、塑形。
“凝字,不靠神力,靠人心所向。”他望着冷宫方向低语,“他们信‘凤归’,银粉便真能成凤。”**
纸鸢的尾部,一个精巧的机括被触动,无数银色的粉末从天而降,如同一场华丽的流星雨;银粉遇月光即亮,初为星点,继而聚拢,在夜幕上缓缓勾勒出流动的银辉轮廓。
那银粉在清冷的月光下,竟不消散,反而缓缓凝结成两个巨大的、流光溢彩的字。
凤归。
“看!那是什么!”
“天降祥瑞!是凤归啊!”
“凤印归处是冷宫……童谣应验了!真的应验了!”
无数百姓仰头惊呼,跪倒一片;膝头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噗通”声。
巡夜的金吾卫看见这般神迹,竟也忘了阻拦,一个个呆立当场,脸上满是敬畏与惶恐;甲胄缝隙里,冷汗无声渗出,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宫门角楼上,沈砚玄色的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风声灌入耳道,如千军万马奔涌。
他看着那两个在夜空中熠熠生辉的大字,面沉如水。
“传令各坊,”他头也不回,对身后的副手低声说道,“今夜若见凤影,皆可焚香祝祷。”
副手心中巨震,却不敢多问,立刻躬身领命。
这哪里是允许祝祷,这分明是在用整个京城的民意,为新主的诞生,献上第一份贺礼!
“不!不可能!假的!都是假的!”
华贵妃状若疯癫,提着裙摆就从永安宫冲了出来,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扭曲的惊骇;金步摇在狂奔中剧烈晃动,珠玉相击,发出细碎而凄厉的“叮铃”声。
她想冲向冷宫,却被一排不知何时出现的内侍死死拦在台阶下。
她遥遥望去,只见那尘封的冷宫灯火通明;烛火跳跃的光影里,苏烬宁的身影被拉长,投在朱墙上,如一柄出鞘的剑。
苏烬宁一身素衣,手持那枚玄铁凤印,静静地立于凤座之前。
在她身后,青鸢和林墨如两尊沉默的影子,肃然而立;青鸢垂眸,睫毛在烛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林墨抬首,目光穿透雨幕,与角楼上的沈砚遥遥相接。
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开始飘落,打在华贵妃的发髻上,淋湿了她华美的宫装;雨水顺额角滑下,混着脂粉,蜿蜒如泪。
她瘫跪在冰冷的雨水里,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你不过是个冷宫弃女!凭什么!”
冷宫殿前,苏烬宁听见了那声音。
她缓缓垂下眼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冷漠。
“弃女执印,因天道不弃公理。”
说完,她不再看殿外那滩烂泥,转身步入内殿。
在踏入黑暗的瞬间,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幽光。
三日之内。
华贵妃,废为庶人,迁出宫闱,永世不得踏入京城。
沈昭仪,自缢于冷牢,以三尺白绫了结性命。
皇太后,闭景仁宫诵经,再不过问朝堂之事。
苏烬宁轻轻抚摸着手中冰冷的凤印,那粗粝的质感仿佛在回应着她心中的杀意。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这枚印章,也像是在对那些死去的亡魂起誓。
“账火已尽,血债当偿。”
殿外,雨势渐停,细碎的雪沫子开始夹杂在雨丝里,飘飘扬扬;雪粒落在青鸢手背,微凉,瞬即融化,留下一点微湿的凉意。
青鸢走到冷宫墙角那棵光秃秃的梅树下,用手里的短刀,在冻得发硬的泥地里挖了一个小坑;刀刃刮过冻土,发出“嚓嚓”的滞涩声。
她将那根从柳嬷嬷手里得来的空心玉簪,连同里面那封罪证,一同放了进去。
她没有立碑,只是用湿冷的泥土,将它重新掩埋。
雪,无声地落下,渐渐覆盖了那片新翻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