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淬过银的薄刃,斜劈在青砖地上,冷而锐。
那滴悬于竹叶尖垂而不坠的“月露”,在清辉里微微震颤——中心浑浊物缓缓分化成两股:一缕赤红,似烧透的朱砂浆,灼热黏稠,边缘泛着细密血泡;一缕幽紫,如凝滞的淤血,又似深潭底浮起的腐藻,无声地搏动、伸缩。
二者绞缠翻滚,鳞片刮擦般的细微“嘶嘶”声钻入耳膜,仿佛毒蛇在液珠内颅骨相撞、信子交刺。
林墨指尖掠过露珠表面,寒意刺肤,却未凝霜——那凉意是活的,带着尸井深处渗出的阴湿与铁锈腥气。
“一囊藏双毒,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她低声自语,指尖拈起一根细如毫毛的银针,针尖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冷冽银弧,精准刺入月露中心。
针尖微挑,幽紫丝线应势剥离,离体刹那,竟发出一声极轻的“啵”——像熟透的浆果猝然迸裂。
那丝线一触空气,即化作一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腾,裹挟着沈昭仪寝宫中那特有熏香的气息:甜腻的苏合、微苦的降真,底下还压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陈年羊脂膏被烘烤后散发的微膻——正是尸油经秘法炼制后的隐秘尾调。
原来如此。
这张由赤硝、尸油、人命织就的大网,从一开始,就网住了后宫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
翌日,京兆尹衙门的一纸新令,再次让整个京城炸开了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市疫毒诡谲,恐有七日潜伏之虞。为保万民安康,即刻起,封锁延长至七日。七日内若无新症,方可解禁。钦此。”
圣旨一下,本就人心惶惶的东市彻底沦为死地。
风卷起枯叶与灰烬,在空荡街巷里打着旋儿,刮过紧闭的朱漆店门,发出“哐啷、哐啷”的空洞回响;远处药铺檐角铜铃被风撞得乱响,叮——叮——叮——,每一声都拖着衰微的余震,像垂死者喉头最后的咯咯声。
百姓们对林墨这位“防疫神医”的话再无半分怀疑,每日排队领取“安神避毒汤”竟成了最要紧的头等大事。
“这汤喝了是真安神,昨晚睡得死沉,一觉到天亮。”(说话人哈欠连天,眼皮浮肿,呼出的气息带着浓重曼陀罗甜香)
“可不是,我还做了个梦,梦见个穿白衣服的女鬼在房顶上唱歌……”(他下意识搓着左手虎口,那里有一道新鲜抓痕,渗着血丝)
“你也梦见了?唱的是‘赤硝盐,银线缠’?”(对方声音发紧,喉结上下滚动,汗珠顺着鬓角滑进衣领)
人群中,几个交换过眼神的百姓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惊恐与敬畏——他们彼此靠近时,衣袖摩擦发出沙沙声,像无数蚕在啃食桑叶;而他们脚下踩过的青石板缝隙里,正悄然渗出极淡的、几乎不可见的粉红色水渍,遇风即干,只余一点微咸的铁锈味萦绕鼻端。
林墨面无表情地搅动着大锅里漆黑的药汁,长柄木勺刮过陶釜内壁,发出粗粝的“嘎吱”声。
曼陀罗花粉在高温下蒸腾,散发出不易察觉的奇异甜香——那甜味初闻似蜜,继而泛出奶腥,最后竟隐隐透出腐烂桃子的酸馊气,直钻人脑髓深处。
当全城的人都做了同一个梦,梦便不再是梦,而是天启。
宫中,气氛比封锁的东市还要压抑。
一个采买药材的小太监,在御药房门口不小心撞上了一位从永安宫出来的大宫女,手里的药包撒了一地。
药粉泼洒在青砖上,腾起一阵呛人的辛辣白雾,混着当归的土腥、黄芪的微甘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烧焦羽毛的焦糊味。
“没长眼的东西!”大宫女厉声呵斥,声音尖利如碎瓷刮过琉璃,却没注意到那小太监在手忙脚乱地帮她拾捡东西时,指尖在药粉堆里极快一捻,一粒比米粒还小的白色晶体,已悄无声息地粘在了她的鞋底凹陷处——那晶体在阴影里泛着微弱的、近乎透明的虹彩,触之微凉,似冰晶,又似凝固的泪。
那小太监,正是乔装改扮的青鸢。
当夜,永安宫寝殿。
那大宫女伺候华贵妃歇下,回到自己耳房更衣时,脚底早已被汗水浸湿,鞋底那点微凉晶体悄然融化,析出一滴无色显影液,沿着绣鞋内衬的云锦纹路缓缓洇开,带着一股极淡的、类似雨后苔藓的湿润土腥气。
她脱鞋时,那滴液体正巧滑落,“嗒”一声轻响,不偏不倚,落在华贵妃换下那双云锦凤头鞋的鞋面上——鞋面并蒂莲刺绣的丝线被润得发亮,暗红印记随之缓缓浮现,边缘微微晕染,宛如一滴刚凝固的、尚带体温的血。
翌日清晨。
“啊——!”
一声划破宫闱宁静的尖叫,撕裂晨雾,让整个永安宫的宫人都跪了一地。
青砖沁凉,膝盖硌着硬棱,无人敢抬眼——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袍袖簌簌抖动的窸窣,以及远处廊下铜漏滴水的“嗒、嗒”声,越来越慢,越来越沉。
华贵妃指着那双摆在脚踏上的绣鞋,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风中落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血痕。
那精致的并蒂莲刺绣上,赫然印着一小块暗红色的印记,宛如一滴干涸的血。
“鬼……冤魂……是那些冤魂来索命了!”
她状若疯癫,猛地将桌上所有东西扫落在地——瓷盏碎裂的脆响、铜镜倾倒的闷响、金簪砸地的铮鸣混作一团;她凄厉地嘶吼着:“焚香!快给本宫焚香!请法师!快去!”
香炉骤燃,浓烟滚滚,辛辣的柏子香混着硫磺气直冲鼻腔,熏得人眼泪直流;可那烟雾缭绕中,华贵妃涣散的瞳孔里,分明映着鞋面上那抹暗红,正随着火光微微跳动,像一颗不肯停跳的心脏。
自此,华贵妃称病不出,宫门紧闭,拒见任何人,整日与青烟香火为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隔绝那些看不见的怨毒目光。
与此同时,被软禁在内务府偏院的柳嬷嬷,也迎来了她每日的“贵客”。
“嬷嬷,今日还是觉得喉头干涩吗?”林墨一袭素衣,脸上蒙着纱,只露出一双清冷无波的眼睛,声音却像浸过井水的青石,凉而沉;她递来的茶碗沿口微温,釉面光滑,却在指腹留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蛛网拂过的微痒感。
“这是京兆尹大人的意思,您接触过毒物,须得日日验看,免得余毒未清,伤及根本。”
她一边说,一边将一碗清茶推到柳嬷嬷面前:“喝吧,润润嗓子。”
柳嬷嬷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几日折磨下来,形销骨立。
她接过茶碗一饮而尽,喉结艰难滚动,茶水滑过食道时,舌根泛起一丝极淡的、类似雨后泥土被翻动时涌出的腥甜——那是忘忧藤汁在舌尖悄然绽放的第一缕幻味。
这藤汁不会让人失忆,却会扰乱记忆的顺序,将深藏的恐惧与最新的刺激混淆在一起。
“我……我想起来了……”柳嬷嬷眼神涣散,忽然抓住旁边记录狱卒的手,涕泪横流,指甲在对方腕上刮出数道血痕;她喷出的气息滚烫,带着浓重的腐臭味,仿佛胃里正有东西在溃烂,“是娘娘……贵妃娘娘命我去烧了那份诏书的!她说先帝爷的诏书不能留,留着就是催命符!”
狱卒笔下一顿,面露惊骇,狼毫尖悬在纸上,一滴墨汁“啪”地坠落,洇开如血。
柳嬷嬷却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所有秘密都呕出来:“还有那个香囊!不是我做的!是沈昭仪……是沈昭仪给我的!她说里面的尸油最是霸道,能让那些贱民死得无声无息……”
一番颠三倒四的哭诉,被狱卒一字不落地记录在案。
墨迹未干,纸页边缘已被狱卒手心的冷汗浸得发软。
当晚,这份新鲜出炉的供词,便与大理寺的卷宗合并一处,呈到了御书房的案头。
华贵妃勾结外臣,沈昭仪牵涉毒案,铁证如山。
不知从哪天起,街头巷尾的童谣,又变了调子。
“赤硝盐,银线缠,贵妃娘娘夜不安……香囊坠,污水翻,凤印归处是冷宫。”
最后一句“凤印归处是冷宫”,像一句淬了毒的咒语,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九门。
就连夜间巡逻的金吾卫,都在经过暗巷时,忍不住低声哼唱——那调子走音、断续,却奇异地统一:每个字出口,都带着喉头肌肉绷紧的微颤,仿佛声带正被无形丝线勒住;而他们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在月光下泛着幽暗冷光,映出一张张汗津津、写满敬畏的脸。
一队巡逻兵士恰好经过沈砚面前,听见那歌谣,吓得立刻噤声,跪倒在地。
甲胄碰撞,发出沉闷的“哐啷”声。
沈砚勒住马,玄色的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鼓荡如墨云压城;他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抄录三份。”
他没有说制止,而是说抄录。
“一份,送御前。另外两份,存档大理寺与宗人府。”
此言一出,身后亲卫心中巨震——铠甲缝隙里,汗珠正沿着脊椎缓缓爬行,冰凉刺骨。
这是……要将这大逆不道的民谣,变成呈堂证供,载入史册!
东市,废墟旁的药棚里,烛火摇曳。
青鸢推门而入,带进一身寒气——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呻吟,像垂死者最后一声叹息;她肩头落着几片枯叶,叶脉干瘪,一碰即碎,簌簌掉在泥地上。
林墨正坐在灯下,手里做的却不是摆弄药材的活计。
她竟在做一只纸鸢,用最坚韧的竹篾做骨,上好的桑皮纸为面。
而她此刻,正用一根浸过鱼胶的丝线,将那份闪着银光的血诏残片,一针一线地缝进纸鸢的中轴骨架之内——针尖穿过桑皮纸时,发出细微的“嗤啦”声;鱼胶微腥,混着旧纸特有的霉味与铁锈腥气,在灯下蒸腾成一缕几乎不可见的、带着金属光泽的薄雾。
一个足以倾覆王朝的秘密,就这样被她伪装成了一只孩童的玩具。
青鸢的心狠狠一跳,她走上前,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林墨耳畔,带着夜风的凛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事情都已办妥,只是……若陛下,仍要力保华贵妃呢?”
这是她们计划中,最凶险的一步。
君心难测,一旦萧景珩为了朝局稳定选择牺牲真相,她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林墨头也未抬,手中针线穿梭如飞,嘴角却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
“那就让这只鸢,飞遍整个皇城。”
她停下手中的活,抬眼看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月——月光如霜,泼在她半边脸上,另一半沉在阴影里,明暗交界处,睫毛投下的影子微微颤动,像蝶翼濒死的扑闪。
“让全天下都看见——不是陛下不查,是民心已判。”
话音刚落,一阵夜风猛地灌入,吹得桌上烛火狂舞,光影在墙壁上疯狂撕扯、变形;那一只初具雏形的纸鸢,尾翼竟被吹得微微颤动,竹骨发出细微的“咯咯”轻响,仿佛下一刻,便要挣脱束缚,乘着这滔天的民怨,直上九霄。
内务府的偏院死一般寂静。
狱卒提着食盒,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那是陈年潮气、朽木、尿臊与腐败食物混合的窒息气息,浓得化不开,直冲天灵盖。
他照例将饭菜放在桌上,正准备转身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墙角的食盘,竟是原封未动。
昨日的,前日的,三份饭菜,层层叠叠地放在那里,早已冰冷馊败:米饭板结发绿,菜叶蜷曲发黑,汤面浮着一层油腻腻的灰白膜,正随着空气微微波动,散发出甜腻的酸腐气。
狱卒心中一凛,猛地回头,看向缩在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柳嬷嬷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枯槁的石像。
但那份死寂之中,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绝——她垂在身侧的手,五指死死抠进身下青砖的缝隙里,指甲缝里嵌满黑泥与干涸的血痂;而她脚边,一滩暗褐色的液体正缓慢扩散,带着浓烈的、类似铁锈与陈年胆汁混合的苦腥味——那是她咬破舌尖,以血为墨,在青砖上写下的最后一个字,尚未干透。
她疯癫了几日,哭嚎了几日,此刻的安静,比任何喧闹都更让人心悸。
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