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燥热像是从地狱里伸出的爪子,顺着脚底板的薄布鞋一路往上爬。
义庄之内,火光冲天。
那不是寻常的橘红色火焰,而是一种诡异的、泛着幽蓝的惨白火光。
青鸢脚下的那圈粗盐,在高温下噼啪作响,每一粒晶体都像是被注入了怨魂,疯狂地跳动、炸裂。
赤硝遇火,本该爆燃,但林墨混进去的草木灰和湿泥,让这场爆发变得迟滞而绵长。
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如巨兽打鼾的“轰——”。
气浪贴着地面炸开,卷起一地灰尘。
几十口薄皮棺材的盖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同时掀了一下,齐刷刷地向上弹起,又重重落下,发出“哐当哐当”的连环巨响。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了。
在棺盖起落的瞬间,每一口棺材里,都缓缓“坐”起一具穿着寿衣的“尸体”。
它们动作僵硬,像是提线的木偶,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手里,无一例外,都捧着一本厚厚的、用油布包好的账册。
火光映在那些蜡黄的脸上,也在油布上反射出森然的光。
围在义庄外的百姓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齐齐倒退三步,人群里爆发出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活像见了百鬼夜行。
“鬼……鬼啊!诈尸了!”
柳嬷嬷那张涂满脂粉的脸,瞬间血色尽褪,白得像一张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宣纸。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珠子瞪得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她不怕鬼,她怕的是那些鬼手里的账册!
那根本不是什么副本,就是些用烂纸随便装订的玩意儿,可在这节骨眼上,谁分得清真假?
这摆明了是往华贵妃心口上捅刀子,一刀捅不死,也要用这诡异的场面把她钉死在舆论的耻辱柱上!
“烧!都给我烧了!”柳嬷嬷的嗓子陡然变得尖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烧了这些棺材!烧了那些账本!一个不留!”
她带来的死士得令,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火把掷向那些棺材。
青鸢就站在最高的棺材上,冷眼看着那些火把划过夜空,像一颗颗坠落的流星。
来了。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火把一沾上浸过尸油的棺木,火焰“轰”地一下窜起三尺高。
热浪滚滚,烤得人脸颊生疼。
就在死士们以为大功告成,准备再添一把火的瞬间,异变陡生!
“咔嚓——咔嚓咔嚓——”
一连串极其细微的、金属熔断的声音,被淹没在熊熊的火声里,几不可闻。
但青鸢听见了。
那是她和林墨用了一个通宵,亲手嵌进每一口棺材底板夹层里的银线引信。
这玩意儿极细,熔点又低,遇上这等烈火,几乎是瞬间熔断。
下一秒,只听“砰!砰!砰!”一连串闷响。
那些被烈火包围的棺材底部,像是被人用锤子狠狠砸了一下,猛地弹开一个个暗格。
十几个用防火油布紧紧包裹的铁盒,以及一片眼熟的香囊残布,被强劲的机关弹簧瞬间弹出,划过一道道精准的抛物线,越过火圈,不偏不倚地“啪嗒啪嗒”落在青鸢脚边那片唯一的安全地带。
火圈中央,证据如山。
柳嬷嬷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中计了!
她那张扭曲的老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嘴巴张了张,正要发出更疯狂的指令,一股青灰色的浓烟却毫无征兆地从火堆里冒了出来。
那烟雾不呛人,反而带着一股雨后青草的古怪味道。
是林墨。
她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身死士的夜行衣,蒙着脸混在人群里,刚才趁着所有人被弹射的铁盒吸引,悄无声息地将一包药粉丢进了火势最猛的地方。
“哑息散”。
药王谷的独门迷药,吸入者喉头会立刻麻痹肿胀,半个时辰内,别说喊叫,就是想咳嗽一声都难如登天。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死士,刚吸入一口青烟,便觉喉咙里像是被灌了一团滚烫的棉花,瞬间失声。
他们惊恐地捂着脖子,张大嘴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随即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像被抽了骨头的麻袋。
“邪……邪术……”柳嬷嬷看着手下一个个无声倒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终于被巨大的恐惧填满。
她连滚带爬地后退,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整个人踉跄着撞向旁边一具已经被烧得焦黑的棺材。
那棺材本就被刚才的爆燃震裂了一道缝,被她这么一撞,“哗啦”一声,一大块烧焦的棺壁脱落下来,露出了里面未经烟熏的木板。
木板之上,赫然刻着一行行深凿入骨的字。
字迹是用凿子一点点刻出来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填在里面的朱砂也早已干涸发黑,绝非一日之功。
“永昌三年,华氏授意,沈氏经手,赤硝入贡盐三百石。”
一个站在近处的老学究,借着火光,一字一顿地将那行字念了出来。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全场死寂。
风声,火声,还有那倒地死士粗重的喘息声,交织成一曲绝望的送葬曲。
青鸢知道,时机到了。
她缓缓从怀中掏出那半幅用银丝织就的血诏,高高举起。
清冷的月光和跳动的火光同时照在那残片上,银色的字迹流淌着金属般冷酷的光泽。
“先帝遗命在此!”
她的声音清越如冰,穿透了所有杂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华氏干政,沈氏通敌!如今物证三重!”
她一字一顿,声如雷霆。
“其一,毒盐尚在,赤硝未散!其二,棺铭为记,铁证如山!其三,先帝诏书在此为凭!”
“尔等若再助纣为虐,便是抗旨!是逆君!是诛九族的大罪!”
话音刚落,人群中一个穿着破烂号坎、满脸风霜的老兵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颤颤巍巍地指向瘫在地上的柳嬷嬷,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认得她……我认得她!永昌三年,我就是押送贡盐的伙长!就是这个老虔婆,在码头上亲手收了沈家管事一个装满金叶子的食盒!我还纳闷,一个内廷采办的嬷嬷,怎么管到贡盐上来了……原来……原来我们运的不是盐,是催命的毒啊!”
老兵说完,便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全部串联了起来。
柳嬷嬷彻底崩溃了。
她知道自己完了。华贵妃完了。沈家也完了。
一股极致的怨毒和疯狂从她心底涌起。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贱人!我杀了你!”
她尖叫一声,猛地从地上窜起,快得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她闪电般拔下头上那根用来固定发髻的赤金长簪,那簪子尖锐无比,在火光下划过一道寒芒,直刺青鸢的咽喉!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就在簪尖即将触及青鸢皮肤的刹那,一道更快的银光从人群中激射而出。
“咄!”
一声轻响。
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准地钉入了柳嬷嬷握簪的右手肘关节麻穴。
柳嬷嬷只觉整条手臂瞬间像过了电一样,酸麻无力,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
“当啷。”
金簪落地,在青石板上弹跳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青鸢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在柳嬷嬷惊恐的注视下,她缓缓弯下腰,拾起了那枚金簪。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动作。
她握住簪子,看都没看,反手就狠狠地扎进了自己左边的肩胛骨!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她素白的孝服,也溅上了她手中高举的那半幅血诏。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银色的丝线,在接触到青鸢滚烫的鲜血后,像是干涸的土地遇到了甘霖,竟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原本残缺的字迹,被新出现的血色线条迅速补全。
“……执凤印”三个大字,如血色烙印般浮现在诏书末尾。
而那个只有一角的玉玺印记,也在血光的浸润下,缓缓浮现出了完整的轮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完整的先帝遗诏!
就在全场被这神迹般的一幕震慑得鸦雀无声时,远处皇城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悠远而沉重的钟声。
“当——当——当——”
一声,两声……足足响了九下。
宫中九响,非帝王登基、非册立皇后而不得鸣。
这是……净宫礼!
是新后册封的前夜,为扫清宫中一切污秽、迎接新主入主中宫的最高礼节。
青鸢缓缓拔出肩头的金簪,任由鲜血流淌。
她抹去嘴角因为剧痛而溢出的一丝血迹,那张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冰冷而快意的笑容。
她望向那钟声传来的方向,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审判般的终结意味。
“小姐,出关了。”
她转回头,俯视着瘫倒在火灰里,早已面如死灰的柳嬷嬷。
“凤印将启……而你,连跪着赎罪的资格都没有了。”
柳嬷嬷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林墨走上前,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枚沾着青鸢鲜血的金簪,像收藏一件稀世珍宝般,放入了药箱的夹层。
林墨做完这一切,直起身,走到一个已经吓傻了的京兆尹捕头面前,眉头紧锁,一脸凝重。
“糟了。”她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忧虑”,“这赤硝混了尸油,烧出来的毒烟比我预想的要厉害得多,刚才倒下的那几个,只是初期症状。”
她指了指那些还在地上“嗬嗬”喘气的死士。
“这毒会潜伏,一旦爆发,方圆十里,恐怕……”
林墨没有说下去,但那捕头已经吓得脸都绿了。
他毫不怀疑这位林神医的话,毕竟刚才那“百鬼夜行”和“妖烟锁喉”的场面,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那……那该如何是好?”
林墨沉吟片刻,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上报尹台大人,此地疫毒凶猛,封锁……必须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