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在紫色水面倒影中扭曲的人脸，只存在了短短一瞬，便随着一阵吹过街巷的冷风，碎成了千万片粼粼的波光，最终散去，重新化为一片肮脏恶臭的沟渠。
可那惊鸿一瞥的恐惧，却像烙铁一样，深深烫在了柳嬷嬷和所有围观者的心底。
夜色更深了。
东市那一片狼藉的废墟被金吾卫彻底封锁，闲人不得靠近。
只有林墨那个临时搭建的药棚，还亮着一豆孤灯，像坟地里的一点鬼火。
药棚里，一股奇异的冷香弥漫开来。
那不是药香，倒像是雪后初晴时，松针上凝结的冰晶融化时散发出的清冽气息。
林墨将那块从柳嬷嬷腰间抢来的香囊残布，平铺在一块冰凉的琉璃板上。
她的神情专注到了极点，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仿佛面前的不是一块脏污的破布，而是什么绝世珍宝。
青鸢站在一旁，小臂上的伤口已经被林墨用草药糊住，火辣辣的疼。
但她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林墨的动作。
林墨从药箱最隐秘的夹层里，取出一个水晶瓶。
瓶里装着半瓶透明的液体，在灯火下微微晃动，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她没有用滴管，而是伸出尾指，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轻轻蘸了一下那液体。
一滴，只一滴。
那滴液体被她精准地弹在残布的正中央。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月露”并没有浸润布料，而是像一颗有生命的珍珠，在粗糙的布面上微微滚动，所过之处，那些沾染的血污、泥水，竟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一般，迅速褪色、剥离，露出布料原本的织锦纹路。
“月露蒸馏法，药王谷用来从百年陈尸的骨灰里提取生前记忆的禁术。”林墨的声音低得像在梦呓，手指却快如鬼影，从袖中滑出一套细如牛毛的银针，在那滴月露周围飞快地扎刺、挑动。
她的动作没有带起一丝风声，针尖每一次落下，都恰好点在织锦经纬的交错点上。
青鸢屏住了呼吸。
她能闻到，随着林墨的动作，那股冷香越来越浓，空气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她甚至能看见，那滴月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蒸发，化作一缕缕白色的寒气，丝丝缕缕地钻进布料的纤维深处。
“找到了。”
林墨忽然停手，捏着一根最细的银针，在那块已经变得洁白如新的布料中心轻轻一挑。
一根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银色丝线，被从布料的夹层里挑了出来。
那丝线极韧，在灯火下闪烁着金属的冷光，根本不是寻常的丝线。
林墨没有停，指尖的银针上下翻飞，像一个最高明的绣娘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穿刺。
一根，两根，三根……越来越多的银色丝线被从那片小小的残布中剥离出来。
它们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一脱离布料的束缚，就在那冰凉的琉璃板上自动交织、缠绕，仿佛在遵循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法则，自行排列组合。
青鸢的瞳孔一点点放大。
这哪里是什么丝线！
这分明是用某种特殊的金属墨水，以空心针的手法，注入到织锦夹层里的……字迹！
一炷香的功夫。
琉璃板上，那些交织的银丝，已经组成了一行行细密却又锋利无比的小字。
字迹瘦金，铁画银钩，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青鸢只看了一眼，浑身的血液就几乎要凝固了。
这笔迹，她只在一个地方见过——苏家祠堂里，那块由先帝御赐的“忠烈满门”牌匾上。
这是先帝的亲笔！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行银色小字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华氏干政，结党营私，其兄华亭久蓄谋逆之心；沈氏通敌，私贩军火，以赤硝换北狄战马……朕沉疴已久，恐遭不测，特留此诏。若朕身死，非正常继位，则我苏氏嫡长女苏烬宁，可持朕之凤印，掌后宫，清君侧……”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显然这只是一部分。
而在那最后一行字的末尾，是一个已经残缺了一半的印记。
虽然不完整，但那龙飞凤舞的篆刻纹路，分明就是传国玉玺的一角！
血诏！
这他妈的是先帝留下的血诏！
青鸢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末世之眼，什么预知危险，那都是苏烬宁用来迷惑外人的幌子！
她真正的底牌，是这个！
是这份足以让整个大梁江山倾覆的先帝遗诏！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苏烬宁要闭关三日。
那不是恢复什么生命力，而是在等！
等她青鸢在外面把火烧起来，把水搅浑，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这所谓的“盐铁案”上，然后，她再携雷霆之势，拿着这份血诏，破关而出！
好大的一盘棋。
从她重生的那一刻起，棋盘就已经布下，而她们所有人，皇帝、贵妃、沈家……包括她自己，都只是这盘棋上的棋子。
青鸢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她看着那份薄如蝉翼的血诏，又抬头看向皇宫的方向，嘴里泛起一股苦涩。
小姐啊小姐，你到底……背负了多少东西。
林墨仿佛没看见青鸢的失态，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银丝重新捻成一团，用一张特制的油纸包好，递了过去。
“拿着。这玩意儿比你的命金贵。”她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递一块刚出炉的烧饼。
青鸢没有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张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此刻竟然浮现出一抹近乎疯狂的笑意。
“不，我的命现在最金贵。”她看着林墨，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的命，是小姐计划的一部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东市的布告栏前，就围满了人。
一张由京兆尹盖印的告示贴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还站着两个无精打采的衙役。
告示的内容很简单，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本就不平静的湖面。
“兹有游医林氏，心怀百姓，不忍见东市沉疴。凡三日前于衡记当铺购得毒盐，致亲属伤亡者，可持盐渣为证，三日后，于城南义庄，凭证领银。另，烬学堂账房青鸢，亦将于义庄公开衡记部分账目，以证清白。”
这告示一出，整个京城都炸了。
“去义庄领钱？那地方多晦气啊！”
“你懂个屁！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青鸢那丫头把地方选在义庄，摆明了是告诉华贵妃，这事儿不死不休！”
“公开账目？啧啧，这是要当着全城死人的面，把活人的皮给扒了啊！”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皇宫。
永安宫里。
“啪啦！”
一只上好的甜白釉茶碗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华贵妃气得浑身发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狰狞的扭曲。
“义庄？公开账目？好！好一个烬学堂！好一个苏烬宁的贱婢！”她咬牙切齿，胸口剧烈起伏，“她这是算准了本宫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她，想用舆论逼死本宫！”
柳嬷嬷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连大气都不敢喘。
“娘娘息怒……”
“息怒？本宫的脸都被她按在地上踩了，你让本宫怎么息怒！”华贵妃一脚踹在柳嬷嬷心口，“传我的密令！今晚就动手！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死士也好，刺客也罢，把那个叫青鸢的贱人和那个姓林的野郎中，连同那个什么破学堂，全都给我烧成灰！一把火烧干净！我倒要看看，死人，还怎么公开账目！”
“是……是！”柳嬷嬷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月黑风高，杀人夜。
药棚里，灯火依旧。
林墨正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缝着自己的衣襟。
她缝得很仔细，在那左肋第三根骨头对应的内衬位置，针脚细密得像是在绣一幅画。
那份足以颠覆乾坤的血诏残片，就被她缝在了那里。
“要是我没挺过去，”她头也不抬地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记得把我翻过来，左边，第三根肋骨下面，拿刀划开就能取出来。”
青鸢正在擦拭一把短刀，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她抬起头，看着灯下林墨那张清冷的侧脸，忽然笑了。
“你不会死。”
“哦？”林墨挑眉，“这么信我？”
“我信陛下。”青鸢将短刀插回鞘中，声音压得极低，“这出戏，我们是演员，他才是导演。导演，是不会让主角提前下线的。”
她的话音刚落。
窗外，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过，快得仿佛是夜风吹过的一片落叶。
下一秒，药棚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
一枚通体漆黑、却雕刻着金色龙纹的令牌，被人从门缝里扔了进来，“啪”的一声落在桌上。
令牌还在微微晃动，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青鸢和林墨同时抬头，只见门外那道缝隙里，露出一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
是沈砚。
他没有进来，甚至没有露全脸，只是用一种如同在看死物的眼神，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
“陛下口谕。”他的声音像是从九幽之下传来，没有一丝温度，“账可烧，人须活。”
说完，那双眼睛便消失了。
门被重新合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留下那枚在灯下闪着幽光的龙纹令牌，静静地躺在桌上，证明着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林墨拿起令牌，在手里掂了掂，啧了一声：“好家伙，金吾卫的最高调令。见此令如见君王。咱们这位皇帝陛下，还真是个合格的渔夫，知道什么时候该收网，什么时候该……放长线。”
青-鸢-却-是-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嘴-角-缓-缓-勾-起-。
是催华贵妃的命。
子时。
城南义庄。
这里是全京城最阴森的地方，停放着无人认领的尸首。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木头味、劣质的香烛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尸臭。
几十口薄皮棺材横七竖八地停放在大堂里，在惨白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影子。
青鸢就坐在最中央的一口棺材上。
她换了一身素白的孝服，长发披散，脸上未施粉黛，白得像一张纸。
在她周围，撒着一圈厚厚的白色晶体。
是粗盐。
那把从不离身的短刀被她放在一边，手里只捏着那片已经洗干净了的香囊残布，轻轻摩挲着。
“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几十道黑影，如同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恶鬼，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整个义庄。
为首的，正是柳嬷嬷。
她今天没有穿宫里的华服，而是一身利落的夜行衣，那张老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鸷。
“青鸢姑娘，好胆色。”柳嬷嬷看着那圈白色的盐，冷笑一声，“怎么，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提前给自己备好棺材和招魂幡了？”
青鸢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香囊残片，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柳嬷嬷，你知道这香囊里，除了赤硝，还放了什么吗？”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柳嬷嬷眉头一皱：“死到临头，还敢耍花样？”
“放了尸油。”
青鸢缓缓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与快意。
她笑了，惨白的月光照在她脸上，那笑容诡异得像一朵开在坟头的花。
“嬷嬷读过书，应该知道，尸油遇盐，燃则爆。”
柳嬷嬷的瞳孔猛地一缩，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下意识地便要下令动手。
可就在这一刹那，青鸢的笑意更深了。
她仰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义庄破败的屋顶，望向远处那片灯火辉煌的宫阙，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
“小姐！点火！”
她话音未落，一道凄厉的破空声骤然从屋顶响起。
一枚小小的、还带着火星的火折子，被人从上方抛了下来，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精准地朝着青鸢脚下那圈白色的盐堆落去。
柳嬷嬷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真正的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