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头蛇印记——大梁皇室暗卫营,“黑鳞卫”的专属图腾。
这东西出现在沈昭仪运毒的商船旗帜上,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位在后宫兴风作浪的昭仪娘娘,手伸得比苏烬宁预想的还要长,她不仅勾结了外臣,甚至染指了皇帝的私兵。
青鸢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比这漫天的暴雨还要冷上几分。
“踏、踏、踏。”
巷口的马蹄声近了,重甲摩擦的金属音像是就在耳边咀嚼。
火光透过雨幕,把那一个个铁塔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是一群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恶鬼,死死封住了所有的退路。
跑不掉了。
青鸢的手指在袖口里飞快地抠挖着。
那枚裹着厚厚蜡封的解毒丸,正贴着她手腕内侧的皮肤,刚才这一番剧烈动作,加上体内飙升的肾上腺素,让那层蜡封有了软化的迹象。
这玩意儿要是现在化了,那股子足以毒死一头牛的曼陀罗味儿就能让她当场被乱刀分尸。
她眼角余光瞥见袖口内衬里缝着的一节空心苦竹——那是她用来藏私房钱和微型账本的“暗格”。
她也不管手指会不会被竹茬划破,硬生生把那枚丸药给塞了进去。
指腹传来竹节冰冷坚硬的触感,稍稍压下了那股要命的热度。
“前面的人,把手举起来!金吾卫办案,违者格杀勿论!”
一声暴喝炸响。
十几把诸葛连弩同时抬起,泛着寒光的箭头死死锁定了青鸢的眉心。
青鸢没有举手。
她反而把手伸进了怀里。
“找死!”领头的副官眼中杀气一闪,手指就要扣动扳机。
就在这一瞬间,青鸢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叠破破烂烂的纸张——正是刚才她在岩洞里伪造的那三份假账的残页。
“撕啦——”
一声脆响。
她双手发力,把那些已经半湿的纸张撕成了一条条碎屑。
“一定要查啊!一定要查清楚!”
青鸢突然扯着嗓子嚎了起来,声音凄厉得像是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哪里还有半点冷面账房的影子,“盐监司这帮杀千刀的!三百石的盐,他们敢记五百石的账!这亏空是要逼死我们这些做小的啊!”
她一边嚎,一边把手里的碎纸条扬了出去。
此时风大雨急。
那些纸条一脱手,就被狂风卷着,像是一场白色的丧事纸钱,劈头盖脸地朝着那队金吾卫砸了过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副官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那些飞到脸上的纸屑。
这一挡,原本锁定的杀机就乱了。
“慢。”
一个低沉、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穿透了雨声和青鸢的哭嚎声,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朵里。
那匹高头大马缓缓上前。
马背上的男人并未下马,他穿着一身墨黑色的麒麟吞口铁甲,脸上戴着半截黑铁面具,只露出一双冷得像冰窟窿一样的眼睛。
御前金吾卫统领,沈砚。
大梁朝最锋利的一把刀,也是皇帝萧景珩影子里的一条狗。
据说这人是个哑巴,一年到头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但只要他开口,就是要死人的。
沈砚勒住缰绳,那双眼睛没有看青鸢的脸,而是像鹰隼一样,死死钉在了青鸢那只垂在身侧的右手上。
那只手腕上,缠着一圈已经被海水泡得发白的束带。
束带的末端,挂着那根细若游丝、却刚刚绞断了车轴的银线钩索。
“收。”沈砚吐出一个字。
周围的连弩瞬间垂下。
他翻身下马,那双厚底官靴踩在泥水里,却没有发出半点飞溅的水声。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青鸢的心跳点上。
走到那个翻倒的马车旁,沈砚停下了。
他弯下腰,伸手在那堆已经化成血水的赤藻粉末上抹了一把。
暗红色的粘液沾在他黑色的皮手套上,散发出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腥甜味。
他把手指凑到鼻端闻了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脚边的一片碎纸上。
那是青鸢刚才撒出去的“冤情纸”之一。
因为沾了地上的毒水,纸面上原本用隐形墨水写的字迹,此刻显现出一种诡异的靛蓝色——那是火验纸遇到卤毒后的特殊反应。
沈砚伸出两根手指,夹起那片湿漉漉的碎纸。
“账房姑娘。”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常年不说话特有的沙哑和金属质感,“你也是行家。应该知道,在大梁律里,伪造漕运文书,私刻官印,是什么罪名。”
他抬起头,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看着青鸢:“当斩,且夷三族。”
青鸢的心脏猛地缩成了一团。
这人看出来了。
他根本不在乎你在喊什么冤,他只看证据。
那纸上的字迹虽然模糊,但那种特殊的显影墨水,是江湖骗子和黑市账房专用的把戏,根本不是正经官府账册该有的东西。
而且,他认出了那根银线。
那是“烬学堂”特制的算盘弦,既能串珠子,也能勒断人的脖子。
青鸢深吸了一口气。
怕也没用了。
她慢慢收起了脸上那种夸张的惊恐,腰杆子一点点挺直,眼神里的怯懦像潮水一样退去,露出了原本那种精明锐利的底色。
“大人既然是行家,那咱们就盘盘道。”
青鸢把手伸进怀里。
周围的兵士瞬间拔刀出鞘。
沈砚却抬了抬手,示意无妨。
青鸢的手从怀里拿出来的时候,掌心里多了一枚铜钱。
那不是普通的铜钱。
钱体厚重,外圆内方,边缘磨得锃亮,中间的方孔里系着一根红绳。
钱面上刻的那个“烬”字,在火把的映照下,流转着一层暗哑的古铜光泽。
这是苏烬宁在冷宫里铸的私钱,也是她们主仆二人之间最后的信物。
沈砚的瞳孔,在看到这枚铜钱的瞬间,微微收缩了一下。
哪怕只是针尖大小的变化,也被青鸢敏锐地捕捉到了。
赌对了。
这皇帝身边的狗,认识这块骨头。
“民女确实是个做假账的。”青鸢的声音平静了下来,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但我这假账,做得再烂,也烂不过这地上的真毒。”
她指了指地上那一滩滩暗红色的毒水。
“金吾卫大人,您掌管京畿防务,这算盘打得应该比我精。”
青鸢往前走了一步,靴子踩在毒水边缘,发出滋滋的腐蚀声,“三日前,市舶司入库记录上写的是三百石海盐。可我在漕运署偷看到的底账上,这批货的重量却是五百石。”
她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
“多出来的这二百石,去哪了?”
沈砚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盐比水重,赤藻干粉比盐轻。”青鸢冷笑一声,“要把这二百石的重量补齐,还能在过秤的时候不露馅,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些干粉压实了,混在盐包的最里层。一包盐,半包毒。”
她转过身,踢了一脚旁边那个摔裂的麻袋。
“大人您看看,这麻袋的内胆,是不是紫色的?”
沈砚没动。
但他身后的副官忍不住好奇,用刀尖挑开了那个麻袋的夹层。
果然。
那一层原本应该是白色的粗布内胆,此刻已经被染成了一种深沉的紫黑色,那是赤藻粉末长期渗透留下的痕迹。
“啪!”
就在这时,远处的码头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一阵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的嘈杂声,夹杂着人群惊恐的尖叫。
“水!水变色了!”
“有毒!这鱼虾都有毒!”
“快跑啊!这水里冒紫烟了!”
哪怕隔着几条街,那喧闹声也顺着风雨传了过来。
青鸢嘴角微微上扬。
林墨那个疯婆娘,动手了。
按照约定,只要她这边拖住了官兵,林墨就在水源地动手。
此刻的东海码头茶肆旁,一定是乱成了一锅粥。
林墨那个老神棍,肯定正站在某个高处,把一大包特制的显影粉倒进了那条臭水沟里。
那粉末遇到水里的赤藻毒素和华贵妃特制的香料,就会产生剧烈的化学反应,冒出一种极其吓人的紫色泡沫。
对于老百姓来说,这种视觉冲击力,比任何解释都管用。
“大人听见了吗?”
青鸢看着沈砚,眼神咄咄逼人,“民女这一嗓子‘账目有误’,喊的是冤。可那边那一嗓子,喊的可就是大梁京畿几十万百姓的命了。”
“这二百石的毒要是进了京,大人觉得,您这金吾卫统领的脑袋,够砍几次?”
雨还在下。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金吾卫的目光都集中在沈砚身上,等待着他的命令。
是杀,还是抓?
沈砚盯着青鸢手里那枚铜钱,看了很久。
久到青鸢觉得自己的手都要举酸了。
突然。
“铮——”
一声清越的龙吟。
沈砚手中的长剑归鞘。
这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干脆利落。
他转过身,看都没再看地上的毒水一眼,翻身上马。
“撤。”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
周围的金吾卫虽然满脸困惑,但军令如山,立刻收起兵器,整齐划一地转身,像潮水一样迅速退去。
那个副官似乎有些不甘心,低声问道:“大人,这女人明显是……”
“闭嘴。”沈砚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副官浑身一哆嗦,再也不敢多话。
大队人马很快消失在雨幕中,只留下一盏还没烧完的防风灯笼,孤零零地斜插在泥地里,发出昏黄的光。
青鸢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的冷汗早就把衣服湿透了,那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手指都在发抖。
“这……这就完了?”
她有些不敢置信。
这可是金吾卫啊,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就凭一枚铜钱和几句瞎话,就放过她了?
不对。
青鸢猛地抬起头,看向那盏留下的灯笼。
那不是普通的遗落。
灯笼的把手上,缠着一圈明黄色的丝带。
这是御赐之物,丢了是要杀头的。
沈砚这种谨小慎微的人,绝不可能把这东西忘在这儿。
她撑着墙壁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灯笼旁。
借着微弱的烛火,她看到灯笼那层薄薄的纱罩内壁上,被人用炭笔极其潦草地写了一行小字。
字迹很新,显然是刚写上去的。
“明日午时,持此钱至东市‘衡记当铺’。”
青鸢皱了皱眉。
衡记当铺?那不是京城最大的黑市销赃窝点吗?
她转动了一下灯笼,在那行字的下面,还有八个更小的字。
看到这八个字的瞬间,青鸢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账可代眼,慎用银线。”
账可代眼……
账本,可以代替眼睛?
青鸢下意识地摸向怀里的账本。
她一直以为,苏烬宁的“末世之眼”是只有她们主仆二人才知道的绝密。
那是超越这个时代的神迹,是可以预知未来的金手指。
为了掩饰这种能力,苏烬宁对外总是宣称自己是通过庞大的账目计算推演出来的结果。
这也是为什么青鸢总是随身带着账本,哪怕是杀人放火也要假装在算账。
这是她们最大的伪装。
可是现在,这层伪装被人看穿了。
沈砚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我知道你主子的眼睛能看见不该看的东西,我也知道你在用账本来掩饰。
“慎用银线……”
青鸢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银线钩索。
这是在警告她,别以为有点小聪明就能在皇权面前肆无忌惮。
“萧景珩……”
青鸢喃喃自语,念出了那个名字。
沈砚是皇帝的狗,狗的意思,就是主人的意思。
原来那个整天在深宫里装病、看起来一副要死不活样子的腹黑皇帝,早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甚至连苏烬宁最大的底牌,他都心知肚明?
“主子啊主子,你这次可是遇到硬茬子了。”
青鸢苦笑一声,伸手拔出那盏灯笼。
雨渐渐小了。
她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黑暗深处走去。
既然皇帝已经划下了道儿,那这“衡记当铺”,就算是龙潭虎穴,她也得去闯一闯。
次日午时。
雨过天晴,但空气里依然弥漫着一股子土腥味。
东市最繁华的街角,那块写着“衡记”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闪得人眼晕。
但这铺子很怪。
大门敞开着,里面却没有一个客人。
柜台高得离谱,足足有一人多高,站在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掌柜。
最让人心里发毛的是,那高高的柜台上方,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几百个算盘。
有的算盘珠子早就掉光了,有的框子断成了两截,有的上面还沾着黑乎乎的疑似血迹的东西。
风一吹,几百个破算盘撞在一起。
“噼里啪啦——”
那声音不像是算账,倒像是一群骷髅在磨牙。
青鸢站在门口,紧了紧怀里的那枚铜钱,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过了那道高得有些过分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