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昊敏锐地注意到,卫朔说的是“千人”——这比父亲可能打算派驻的人数要少得多。而且特意强调“城西”,那里远离郡守府和粮仓,显然经过精心考虑。
袁绍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似乎很欣赏这场暗藏机锋的对话:“卫先生考虑周到。不过张燕残部狡猾,恐怕千人不足以震慑。不如这样……”他略作沉吟,“先派两千精兵入驻,待局势稳定再作调整,如何?”
卫朔嘴角微扬:“袁公深谋远虑,太守大人必无异议。”他举杯相敬,“上党卫氏在河内也有几分薄名,若袁公不弃,家父愿作保人。”
袁绍大笑:“有卫氏作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举杯一饮而尽,但袁昊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宴席散后,袁绍将儿子单独留下。侍者奉上醒酒汤,袁绍啜饮一口,忽然问道:“昊儿,看出什么了?”
袁昊思索片刻:“高蕃粗直,太原郡当无二心。但那卫朔……”他斟酌词句,“恭敬中带着距离,像是……”
“像是背后有人指点。”袁绍接话,手指轻叩案几,“上党太守张杨平庸无能,断不会有如此缜密心思。这卫朔背后,必有高人。”
袁昊郑重点头:“父亲明察。而且他特意提到河内卫氏,似乎是在暗示……”
“暗示他们并非孤立无援。”袁绍冷笑,“卫氏在河内根深蒂固,与不少世家大族都有姻亲。这是在委婉地告诉我们,上党郡不是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
父子二人又密谈良久,直到夜深。当袁昊告退时,袁绍忽然叫住他:“对了,明日幽州牧刘虞的使者要到,你代我接待。”
袁昊一怔:“幽州也派人来了?”
袁绍意味深长地笑了:“商道通了,消息传得比马蹄还快。刘虞虽远在幽州,却也不愿落于人后啊。”
走出府门,袁昊深吸一口清凉的夜风。邺城的夜空繁星点点,比往日更加明亮。街头巷尾,来自各地的商队正在卸货,各种方言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一座座新建的商号门前挂着灯笼,将街道照得如同白昼。
许褚不知从哪冒出来,手里还抓着一只烤羊腿:“大公子,您可出来了。城里新开了家太原酒楼,那羊肉炖得……”
袁昊笑着打断他:“明日还有正事。你先去休息吧,我随便走走。”
漫步在繁华的街道上,袁昊心中感慨万千。几个月前,他还是个初上战场的青涩少主;如今,他的名字已经与“大败黑山军”“打通商道”联系在一起。街边商贩虽不认识他,却都在谈论着袁家军的威名。
在一家新开的上党皮货店前,袁昊驻足倾听商人们的交谈。
“……听说那袁公子年纪轻轻,却用兵如神……”
“……可不是,张燕十万大军被打得落花流水……”
“……这下好了,商路通了,咱们的皮货能卖到中原去了……”
袁昊悄然离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转过街角,他意外看见卫朔独自站在一家书肆前,借着灯笼的光亮翻阅竹简。月光洒在他白色的衣袍上,宛如一幅水墨画。
卫朔似有所感,抬头与袁昊四目相对。片刻沉默后,他微微颔首,将竹简放回原处,转身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袁昊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预感。这个看似儒雅的使者,或许会成为父亲统一北方道路上的一枚重要棋子——要么助力,要么阻碍。
夜风吹动书肆门前的灯笼,光影摇曳间,袁昊仿佛看见一场更大的博弈正在展开。而这一次,棋盘不再局限于血与火的战场,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文化纽带与世家姻亲。
一队轻骑护送着文书疾驰而过,马蹄踏碎薄冰,溅起浑浊的雪水。
“大公子,太原、上党两郡的户籍册已经清点完毕。”文吏捧着竹简气喘吁吁跑来,“合计在籍百姓七万六千户,实际清查不足五万户。”
袁昊的指尖在界碑上顿了顿。这个缺口意味着至少有十余万人或死于战乱,或逃入深山。他望向远处山坳里新立的军营,炊烟在暮色中歪歪斜斜地升起来——那是张合正在整编的戍边部队。三个月前还在此地耀武扬威的黑山军旗,如今已化作营火里的灰烬。
许褚牵着马走近,铁甲上结着冰凌:“各县报来的匪患文书,比昨日又多了三卷。”他解下腰间皮囊灌了口酒,“都是十几人的小股贼寇,专劫粮队。”
山风卷着碎雪掠过官道,袁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间泛起铁锈味。
这半个月他走遍两郡十七县,亲眼见过被焚毁的驿站、废弃的盐道,还有那些躲在城墙阴影里眼神空洞的流民。黑山军主力虽溃,但并州的寒冬远比刀剑更难熬。
“传令各营。”袁昊将咳出血丝的帕子攥进掌心,
“凡归顺贼寇,既往不咎;持械抗命者,立斩悬首。”他顿了顿,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烽燧,“让赵云将军的轻骑驻守要道,每三十里设补给点,先把商路打通。”
文吏匆匆记录时,一队衣衫褴褛的民夫正经过界碑。他们扛着修补城墙的夯具,脚镣的铁链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这些都是被俘的黑山军降卒。有个少年囚徒突然扑倒在袁昊马前,冻裂的手指深深插进雪里。
“大人……俺们村后山涧……藏着三个拿斧头的……”少年仰起脸,结痂的额头上还留着黄巾军的烙印,“他们昨个儿杀了里正……”
许褚的巨斧已经举起,袁昊却抬手制止。他俯身将半囊酒扔给少年:“哪个村?”
这样的场景半个月来不断重演。
每当袁军控制一处城镇,山间就会冒出新的袭击者。有时是溃散的黑山军残部,更多则是活不下去的山民。他们熟悉每一条兽径,能踩着结冰的悬崖来去如风,抢完粮食就消失在山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