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央珏一转头,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庞裸露出瑕疵。
他的右眼盘踞着一块如火焰灼烧过的红斑。红斑边缘呈锯齿状,像被命运的利爪生生撕裂的伤口,又似永不熄灭的晚霞凝固在肌肤之上。银白的月光之下,竟将那抹血色衬得妖冶。
他并不是草原上生机勃发的传统美丽。而他的美像是在背光的巨石下面野蛮生长的蕨类,羸弱、精致、又破碎。
尤其是当他握着刀的时候,那种迸发的生命力都要冲破皮囊了。
原本就喝了马奶酒,觉得头晕晕的,胃酸酸的秦过,见到老婆的时候,又快要被迷晕了。
他脸上还有一些没退的陀红,扎着精致的辫子,穿着乌兰部赠给他的漂亮皮袄,领口以雪白的狐毛镶边,少年五官还没长开,略带了一些稚气,却有一种矜贵的气度在眉宇之间。
月光之下,瑶瑶对望一眼,阿央珏就觉得眼眶都被灼烧。
额吉说过,人是无法直视长生天上的太阳的。
愣愣的对视几秒,他猛然低下头,用手遮住右边的脸庞:“抱、抱歉……我不是故意冲撞您的……”
秦过今晚刻意打扮一番,等了半夜,坚持着被轮番关照都没醉倒,全凭借着满腔对老婆的思念,现在看着老婆,头晕的不行,跌跌撞撞就往他那边跑。
“我、我晕、我迷路了……”一边跑,他还装作一副慌张的样子,“这里是、不是我的部落……”
眼见着他要掉到河里去了,阿央珏连忙放下刀拉了他一把。
少年的身量才到他的下颌,离得近才发现其实秦过不高。只是比例很好,显得身量颀长,还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气度。
被拉着,秦过也不挣扎,歪歪扭扭地顺势往阿央珏身上一倒。
阿央珏吓得差点把他推到河里去。
最终,像被秦过烫到一样,阿央珏把人按在石头上,自己迅速披上外套:“您是尊贵的客人,这里是乌兰部,您来做客,喝太多马奶酒,我这就带您回到您的帐篷去!”
“啊,我想起来了,我来乌兰部做客……”秦过在石头上一滚:“你是谁?我今天怎么没见到你?”
阿央珏没说话,慌张的在系腰带,可是越是慌张,越是系不好,月光下他的手都在抖。
“我叫嘉措承玄,是嘉措的幼子,你叫我阿玄,我可以叫你什么?”秦过继续问。
一边问,一边凑过去,仔仔细细的睁开眼睛看着他。
他看到了他的脸,却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没有恐慌、没有嫌弃、也没有任何异样的眼光。而是如同母亲一样温柔的视线。
其实和额吉的目光也不一样,额吉总是充满悲伤的看着他,仿佛在看脆弱的易碎品,而他的视线要更炙热温柔,就像在看一样宝贵的东西。
好奇怪。
阿央珏想着,缓慢地镇定下来。
他一定是喝醉了,喝醉的人总是不记得事情的。或许他明天就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忘记。就像胡图大叔,他总是喝醉,然后说很多大话,做很多丢脸的事,但是清醒之后什么都不记得。
沉默一下,阿央珏系好了腰带,穿好了鞋,再将刀重新藏好别在腰间。
而整个过程,少年都乖乖的趴在石头上看着他的动作。
“尊贵的客人,我送您回帐篷吧。”阿央珏垂下脸,避开秦过的目光说。
“我可以叫你什么?叫你什么?”秦过不依不饶。
阿央珏觉得一定是月光太亮堂,照的他心脏都乱跳。
可能是他说服了自己,贵客喝醉了,连路都找不到,明天一定会忘记他,也可能是从来没有人和他这样说话,阿央珏居然开口回应:“……阿央珏,我叫……阿央珏。”
“珍贵的美玉,你的名字真好听,”秦过说,“你好漂亮,就像神山脚下最美丽的花。”
阿央珏想,我不漂亮,我是残缺的,我是灾厄,是不祥。
半晌,他又说了一次:“尊贵的客人,我送您回帐篷吧。”
“好吧,那你牵着我,这里太大了,我很害怕。”秦过说着,把手递给他。
“……这不合规矩。”阿央珏说。
“你牵着我吧,阿珏。”少年抽抽鼻子,更加晕乎乎了。
阿央珏还在犹豫,少年已经走过来,乖乖的把自己的手塞进他手里。
两人的手都是粗糙的,五指和掌心有薄薄的茧。劳动让他们身上沾着土地的味道,似乎又拉近了一些彼此的距离。
“那您跟着我,我带您回去。”说着,阿央珏牵着他。
本来醉醺醺不老实的人,被牵着就听话了,跟着他亦步亦趋。
“阿珏,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秦过问。
“……您是尊贵的客人,为您搭建的毡帐是特别的,”阿央珏心想,你已经在这个地方出名了,大家已经讨论了很多天,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到底怎么杀死三匹狼的。
是用这样的双手吗?
阿央珏想着,不自觉地用手去丈量了一下秦过的手,发现秦过的手和他差不多大。
少年瘦弱,看起来也没长成,但是骨架并不小。
这样的喝酒醉醺醺,还会撒娇的少年,真的可以杀死狼吗?
秦过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略带稚气的嗓音说:“你是不是也像那些大人一样怀疑我,觉得我是骗子?”
阿央珏说:“没有……我怎么会……”
“哼,你就有,我知道,”说着,秦过勾勾嘴角,“我知道你们不信,但是我有证据哦~”
“……什么证据?”
“我不告诉你,明天,我拿给你~”秦过说着,还跳了两步,“明晚,明晚你来我们相遇的河边,我带给你!”
秦过在他身边,走的慢慢的,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被拖长。
阿央珏心想,你喝的这样醉醺醺,路都走不稳,哪有什么明晚呢?明天一定不会记得的。
但是他还是附和了一下:“好的,尊贵的客人……”
“你要叫我阿玄,我叫你阿珏,你不喜欢我吗?为什么这样生疏?”秦过问。
阿央珏不说话了。
秦过又晃晃他的手:“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喜欢我吗?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阿玄。”
这段路不长,很快就到达了主帐的范围,阿央珏停住脚步,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我不能靠近……您要自己过去,您的毡帐在那边,第二个,看见了吗?”
“你为什么不能靠近?”秦过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声音问,“不能送我过去吗?我害怕。”
阿央珏:……
他没有同龄的伙伴,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家喝醉了都这样不讲理,还是只有眼前的少年这样。
沉默一下,阿央珏避开了问题,哄着他说:“如果您害怕,我在这里目送您 ,好不好?”
他说话的时候,因为秦过稍微矮一些,他刻意的低着头也掩盖不住秦过看他的视线,少年的眼睛如同天上的圆日一样耀眼。
阿央珏又不由自主地想要遮掩脸上的疤痕,动了动手,才发现两人还握着双手。
他似乎没有接受过这样坦然的视线,内心的无措都快要溢出来了,秦过压抑着内心细细密密的心疼,低垂下脑袋。
“那好吧,”秦过念念不舍,“你要记得,明晚我们还要见面。知道吗?阿珏。”
“……嗯。”
“我们交换了名字,长生天的见证下,我们就是好朋友,好朋友是不会辜负好朋友的,对吗?”秦过再次强调。
阿央珏点点头:“……嗯。您快回毡帐里去吧。”
秦过一步三回头,阿央珏看着他进了毡帐,这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