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之的马车驶入北京城 永定门时,已是薄暮时分。残阳如血,给这座帝国都城镀上了一层凝重而凄艳的光晕。没有鲜花彩幔,没有百官迎候,甚至没有熟悉的翰林院同僚。只有一队黑衣黑甲、面无表情的摄政王亲卫 在城门处静候,无声地传达着山雨欲来 的压抑。
“陈御史,殿下有令,请您即刻至都察院 述职。” 亲卫统领的声音冷硬如铁。
陈静之(陈烬)面色平静,微微颔首。他早已料到此番返京绝不会风平浪静,只是没想到摄政王陈显 连一夜的缓冲都不给,直接将他推向了都察院 这个风暴中心。
都察院 大堂,灯火通明,肃杀之气弥漫。不同于寻常的御史值房,今夜此处被布置成了三司会审 的格局!正堂之上,三张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并列。中座 空悬,那是留给摄政王 的位子。左首 端坐着都察院左都御史严方正,面色铁青,目光如炬。右首 则是刑部尚书 郑廉(原户部尚书,刚调任刑部),这位以 “刻板守旧” 着称的老臣,此刻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大理寺卿 则陪坐于侧下方。堂下两侧,按品级端坐着数十位都给事中、御史 及刑部、大理寺 的高级官员。人人面色凝重,整个大堂鸦雀无声,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陈静之青衫肃立,立于堂下,身形单薄,却如青松 般挺拔,坦然承受着四面八方投射来的或审视、或敌意、或好奇 的目光。他知道,这绝非简单的“述职”,而是一场公开的审判,审判他在山东的 “所作所为”。
“咚!” 一声沉郁的堂鼓响起。
左都御史严方正 率先开口,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陈静之,你奉旨巡按山东,代天巡狩,本应 持身中正 , 安抚地方 。 然, 据山东巡抚孙延圭、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及在籍官员联名弹劾, 你在鲁期间, 专权擅断 , 绕过巡抚 , 滥用王命旗牌 , 罗织罪名 , 屈打成招 , 致使 山东官场震荡 , 士绅不安 ! 更在 漕运码头 , 纵容护卫 , 滥杀无辜 , 激起民变 ! 你, 可知罪 ?!”
一番指控,条条致命!若坐实,轻则削职为民,重则人头落地!
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静之脸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或惊慌,或辩解,或屈服。
然而,陈静之只是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平稳,不见丝毫波澜:“回严总宪, 弹劾之事, 俱非实情 。 下官在山东, 一切行止 , 皆依 《大明律》 与 《巡按御史条例》 , 奉 王命旗牌 行事 。 所谓 绕过巡抚 , 乃因 所查案件 涉及 山东藩、臬高层 , 为防 官官相护 , 不得不 行 密查直奏 之权 , 此乃 祖制 允许 。 至于 码头之事 , 乃 暴徒 先行 冲击钦差仪仗 , 形同谋逆 , 下官 依律 下令 自卫格杀 , 何来 滥杀无辜 ? 在场 济南知府 、 巡城兵丁 皆可作证 。”
他不卑不亢,逐条反驳,引经据典,逻辑严密。
“巧言令色!” 刑部尚书郑廉 猛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就算码头之事暂且不论! 你 查案便查案 , 为何 妄言 什么 ‘山东通赋隐匿’ ? 此等 动摇国本 之 狂言 , 无凭无据 , 仅凭 些许 臆测 , 便 直奏御前 , 引得 朝野震动 ! 你 究竟 是何居心 ?! 可是想 邀直卖名 , 还是 受人指使 , 欲乱我朝纲 ?!”
此言更为恶毒,直接将问题提升到了 “政治动机” 的层面,暗示他背后有人指使,图谋不轨!
堂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向陈静之。
陈静之抬起头,目光迎向郑廉,嘴角甚至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郑部堂 此言差矣 。 下官 奏报 通赋隐匿 , 并非 臆测 , 乃是 基于 在山东 亲眼所见 、 亲耳所闻 , 以及 核对 各府县 鱼鳞册 、 黄册 、 赋役档案 后 发现的 诸多 疑点 ! 例如 , 济南府 历城县 , 账面垦田数 与 实际纳粮数 , 相差 三成有余 ! 兖州府 漕粮 ‘ 耗羡’ 征收 , 远超 法定 额度 , 多出部分 去向成谜 ! 此等 关乎 国库岁入 、 百姓生计 之 大事 , 下官 身为 巡按御史 , 据实奏报 , 何错之有 ? 莫非 要 坐视 蛀虫 掏空 国帑 , 方是 忠君爱国 ? 至于 ‘受人指使’ ……”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陡然提高,“下官 受 陛下 隆恩 , 蒙 摄政王 信重 , 唯有 一片 赤胆忠心 ! 此心 , 天日可表 ! 若有 指使之 人 , 那便是 这 煌煌 《大明律》 ! 是 这 天下 亿万 黎民百姓 的 殷切期望 !”
一番话,掷地有声,正气凛然!将郑廉的指控原封不动 地顶了回去,更将自己置于为国为民 的道德制高点!
“你……!” 郑廉被噎得面色通红,一时语塞。
堂下一片哗然!不少中级官员 面露惊异,甚至隐隐有些钦佩。这少年,好硬的骨头!好利的口齿!
“肃静!” 严方正 再次敲响惊堂木,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正要继续发难。
突然,堂外传来一声高亢的唱喏:“摄政王殿下驾到——!”
顿时,满堂皆惊!所有人慌忙起身,躬身肃立。
陈显一身玄色蟒袍,面色平静,不疾不徐地步入大堂,径直走向正中空悬的主座,拂袖坐下。目光如深潭,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堂下孤身而立 的陈静之身上。
“继续。” 他淡淡吐出两个字,听不出喜怒。
严方正 与郑廉 交换了一个眼神,硬着头皮,将方才的指控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却不由自主地缓和 了许多。
陈显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未发一言。
待二人说完,堂内再次陷入死寂。所有人都等待着摄政王 的最终裁决。是雷霆震怒,将这可恶的少年打入天牢?还是……
陈显的目光再次投向陈静之,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陈静之, 山东官员 弹劾你 ‘苛察扰民’ , 你 有何辩解 ?”
他没有问那些具体的罪名,反而问了一个看似模糊,实则更为刁钻 的问题。“苛察扰民”,这是一个道德 和效果 层面的指控,难以用律条直接反驳。
陈静之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陈显的用意。这是在考验 他的政治智慧 和应对能力。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回殿下, 下官以为, 为政之道, 犹如医者治病 。 对于 沉疴痼疾 , 下 猛药 , 或会 有 短暂阵痛 , 此所谓 ‘扰’ 。 然, 若因 惧怕 阵痛 而 讳疾忌医 , 则 病入膏肓 , 悔之晚矣 ! 山东吏治, 积弊已深 , 非 雷霆手段 , 不足以 震慑宵小 , 不足以 廓清玉宇 ! 下官在鲁, 所‘扰’者 , 乃是 贪官污吏 之 好梦 , 所‘察’者 , 乃是 盘剥百姓 之 黑手 ! 若此等 ‘扰’ 与 ‘察’ , 能换得 山东 官场清风 、 百姓安居 , 则 下官 纵受 千夫所指 , 亦 九死不悔 !”
“好一个 ‘九死不悔’ !” 陈显忽然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他站起身,走到堂中,目光锐利如刀,逼视着陈静之:“孤再问你最后一句 : 若 朝廷 因你 之举 , 而 引发 山东 乃至 天下 动荡 , 这个责任 , 你 担得起吗 ?”
图穷匕见!这才是最致命 的一问!将可能发生 的动荡 的责任,直接压在了陈静之的个人身上!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陈静之迎着陈显的目光,毫无惧色,坦然道:“殿下! 下官 人微言轻 , 自然 担不起 天下动荡 之责 。 然, 下官 深信 , 有 陛下 圣明 在 上 , 有 殿下 擎天 在 朝 , 我 大燕 江山 稳固 , 根基 深厚 ! 区区 几只 蛀虫 的 垂死挣扎 , 岂能 动摇 国本 ? 若 连 惩贪治吏 都会 引发动荡 , 那这 ‘永和盛世’ , 岂不成了 笑话 ? 下官 所恃者 , 非是 己身 , 乃是 陛下 与 殿下 的 如天 威德 , 乃是 我朝 的 朗朗乾坤 !”
以退为进!借力打力!将责任 巧妙地返还 给了皇帝 和摄政王,同时将 他们的军!言下之意,如果你们支持改革,魄力足够,那就不会有动荡;如果怕动荡,那所谓的盛世 就是虚假的!
嘶—— 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这陈静之,胆子太大了!竟敢如此对摄政王说话!
陈显死死地盯着陈静之,目光深邃如海,仿佛要将他灵魂看穿。堂内空气凝固,时间仿佛静止。
良久,良久。
陈显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好!好一个 ‘朗朗乾坤’ !好一个 陈静之 !”
笑声戛然而止。他面色一肃,沉声道:“陈静之 巡按山东 , 虽有 行事操切 之嫌 , 然 其心可嘉 , 其志可勉 ! 所谓 弹劾条款 , 查无实据 ! 山东通赋一案 , 着 都察院 、 户部 、 刑部 组成 专案组 , 彻查 ! 陈静之 , 卸任 巡按御史 , 回 翰林院 , 仍任 编修 , 随时 备咨 ! 退堂!”
言毕,拂袖而去,不再看任何人一眼。
满堂文武,目瞪口呆!
这就……完了?雷声大雨点小?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不仅没治罪,反而肯定了 其 “心志”,还要接着查 山东通赋?
严方正、郑廉 等人面色惨白,如丧考妣。他们明白,摄政王 的态度已经再明显不过!他不仅要保 陈静之,还要借 陈静之捅出的篓子,继续 深挖山东 乃至更深处 的痼疾!
陈静之躬身:“臣,领旨谢恩。”
他直起身,望向陈显离去的方向,目光深邃。
显儿,你终于……亮出了你的底线,也表明了你的决心。
这 三司会审 , 不过是你 借力打力 、 清除障碍 的 一场戏 。
而我,便是你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只是,握刀的人,可知刀亦有魂?
他转身,平静地走出都察院大堂。门外,夜色已深,星光黯淡。
京城的棋局,下一步,该如何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