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十月廿五,辰时,武昌城外码头。
晨雾未散,江风凛冽,已带上了深秋刺骨的寒意。码头上,数十艘官船静静泊在岸边,最大的那艘三层楼船上,“靖安侯陈”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岸边,俞大猷、赵铁等一干文武官员,以及闻讯赶来的武昌士绅百姓,黑压压站了一片,肃然无声。
陈静之一身绯色蟒袍,外罩玄色大氅,立于码头最前。他的脸色在晨光中依旧苍白,肩伤未愈让他的身姿略显僵硬,但那双眼睛却清亮如寒星,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他的身后,是数十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影卫”,以及一队精悍的亲兵。**
“侯爷…”俞大猷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哽咽,“此去千里,江上风寒,还请…多多保重。”这位在江上叱咤风云的老将,此刻眼中满是不舍与忧虑。他知道,前线的明枪易躲,京师的暗箭难防。**
“俞军门放心。”陈静之微微颔首,“江南、湖广,就托付给你和赵将军了。荆州新定,百废待兴,善后、安民、防务,皆是重中之重。尤其是…”他的目光投向西方,“蜀中方向,王尚书(王守仁)若有需要,务必鼎力相助。”**
“末将谨记!”俞大猷与赵铁齐声应诺。
“还有,”陈静之的声音压低,“江南那些不安分的人…盯紧了。‘影子’会留下一部分人,协助你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动,但若有人敢趁乱生事…”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一闪而逝的寒光已说明一切。
“是!”两人心头一凛。**
陈静之又看向其他送行的官员,“诸位,守土安民,各司其职。本侯在京,等你们的好消息。”**
“恭送侯爷!恭祝侯爷一路顺风!”众人齐声躬身。**
陈静之不再多言,转身,在王大力的搀扶下,稳步登上了楼船。船板收起,锚链哗啦作响。巨大的船帆在水手们的号子声中徐徐升起,借着渐起的北风,缓缓驶离码头。**
他站在船头,回望逐渐远去的武昌城。城头上,“陈”字大旗依旧飘扬。这座他坐镇数月、经历了无数惊涛骇浪的江城,如今看在眼中,竟有几分陌生的平静。**
“侯爷,外面风大,进舱吧。”王大力低声劝道。
“无妨。”陈静之摇了摇头,“让我…再看一会儿。”他的目光投向浩瀚的江面,水天一色,茫茫无际。“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能回来。”**
“侯爷必定还会回来的。”王大力道。**
“也许吧。”陈静之不置可否。他知道,这次返京,等待他的,绝不是衣锦还乡的荣耀那么简单。朝中刚经历一场清洗,勋贵势力受损,文官集团暗流涌动,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秋水”…京师,才是更大的、没有硝烟的战场。
船队顺流而下,速度极快。途经九江、芜湖等地,地方官员皆在码头迎送,但陈静之一律不见,只让王大力代为传话,命其尽心职守。
夜里,他独自坐在舱室中,对着摇曳的烛火,翻看着一路上不断汇总而来的各地密报。江南士绅的串联愈发紧密,甚至有人开始暗中接触被贬斥的勋贵余党。蜀中,王守仁已兵临成都城下,守将陈瑄顽抗不降,但城内人心浮动。京师…冯保密信,太后病情再度恶化,已昏迷数日,太医束手,陛下…形销骨立。**
看到最后一句,陈静之的手指微微一颤。他仿佛能看见皇兄独自坐在坤宁宫冰冷殿宇中的样子。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执掌天下的年轻帝王,在这场针对他和母亲的漫长阴谋中,究竟承受了多少?
“‘水镜先生’…”他的目光落在桌上一份关于佛郎机人密信的抄件上。这个代号如同一根刺,扎在他心头。与宫中有旧…能在蜀王与外寇之间穿针引线…此人的能量和年纪,恐怕都不会小。“秋水”…“水镜”…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同一人,还是…师徒?父子?****
疑团如同舱外的夜雾,越来越浓。陈静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上的。这场仗,似乎永远也打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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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八,午后,船队抵达江宁(南京)。本可继续北上,但陈静之却下令停靠一日。**
“侯爷,此地…”王大力有些疑惑。
“去鸡鸣寺。”陈静之淡淡道。
鸡鸣寺,南京城中香火最盛的古刹之一。陈静之只带了王大力和两名便装亲卫,悄然入寺。他没有惊动方丈,只是在大雄宝殿的佛前静静站了片刻,上了一炷香。然后,他绕到殿后,来到一处僻静的、种着几株老梅的小院。**
院中石桌旁,一位身着灰布僧衣、面容清癯的老僧正在自弈。听到脚步声,老僧抬起头,看了陈静之一眼,并无惊讶,只是微微颔首:“施主来了。”**
“了尘大师。”陈静之躬身行礼。眼前这位看似普通的老僧,曾是先帝朝的翰林学士,因卷入当年一桩讳莫如深的朝争而遁入空门,对数十年前的宫廷秘辛知之甚详。**
“坐。”了尘指了指对面的石凳,“施主眉间郁结,杀伐之气未散,又添新忧。此番北上,恐非坦途。”
“大师慧眼。”陈静之坐下,“在下此来,想向大师请教一事。”**
“可是为了‘秋水’?”了尘捻动着手中的念珠,目光平静。**
陈静之心头一震,“大师知道?”
“老衲不知。”了尘摇头,“但这个名号,老衲在三十年前,曾有耳闻。”**
“三十年前?”陈静之目光一凝。**
“那时,还是先帝在位,废太子之事未发之前。”了尘的目光变得幽远,“宫中曾有一位极受宠爱的妃子,姓林,出身江南书香门第,不仅容貌出众,更兼通晓诗书,精于音律,尤其擅长…以水为镜,占卜吉凶,人称‘水镜夫人’。”**
“水镜夫人!”陈静之心中巨震。**
“是。”了尘继续道,“当时先帝对其言听计从,甚至有传言,欲废当时的太子(即后来的废太子),改立其子。然而…不知何故,林妃在一次宫宴后忽染恶疾,不治身亡,其子亦夭折。先帝悲痛欲绝,此事遂成宫中禁忌,鲜有人提及。不久后,便发生了废太子一案…”**
“那‘秋水’…”
“林妃逝后,其身边有一位贴身侍女,名唤秋纹,亦是聪慧过人,深得林妃真传。林妃死后,此女便失踪了。”了尘看着陈静之,“有人说,她随主殉葬了;也有人说,她怀着对宫廷的刻骨仇恨,隐姓埋名,发誓要为主报仇…而她当年,最得林妃赞赏的,便是一手以秋水为题的诗文。”
一段尘封数十年的宫闱秘史,伴随着老僧平静的叙述,缓缓展开。陈静之只觉得手脚冰凉。如果“秋水”真的是当年那个侍女秋纹,那么这场针对陈显、针对太后、甚至针对整个大燕皇室的阴谋,其根源竟可追溯到数十年前的废太子旧案和妃嫔争斗!而“水镜先生”…难道是林妃的后人或传人?**
“多谢大师指点。”陈静之深深一躬。**
“施主,”了尘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一丝悲悯,“冤冤相报何时了。然而,有些仇恨,已浸入骨髓,非血不能洗刷。此去北京,望施主…多加小心。有些秘密,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
“在下明白。”陈静之肃然,“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有些真相,总要有人去查。”**
了尘不再言语,只是低诵一声佛号。**
离开鸡鸣寺,陈静之的心情更加沉重。马车穿行在南京繁华的街道上,外面的喧嚣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壁障。
“侯爷,”王大力低声道,“刚接到消息,成都…降了。陈瑄开城投降,王尚书已进驻成都。蜀中…平定了。”**
这是一个好消息,但陈静之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知道了。”他淡淡道,“传信给王尚书,请他在蜀中,留意一切与当年林妃、废太子旧案有关的线索,尤其是…是否有人,在蜀地暗中扶持或联络过蜀王。”**
“是!”王大力虽不明就里,但看到陈静之凝重的脸色,心知事关重大。
当夜,船队再次启航。出了南京,江面渐阔,风浪也大了起来。夜里,竟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纷扬,落在漆黑的江面上,瞬间消融,如同从未存在过。**
陈静之站在船舱窗前,望着外面的雪夜。寒气透过窗缝钻进来,让他肩头的旧伤隐隐作痛。他仿佛看见,前方的道路,就像这被风雪笼罩的江面,一片迷茫,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秋纹…林妃…废太子…”他低声念着这些名字,“你们的仇恨,究竟要用多少人的血,才能填平?”**
“而这江山,这黎民,又要为你们多年前的恩怨,付出多少代价?”
没有答案。只有呼啸的北风,卷着雪花,扑打在船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的哭泣。
船,继续向着北方,向着那座等待着他的、充满荣耀与杀机的帝都,破浪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