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墨转身看季大山,若有所思的样子,“爹,”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年底对账,账目务必一丝不苟,笔笔清楚。”话锋一转,眉眼间霎时漾开明媚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湖面,“不过,女儿教您个简便的法子,保管一学就会,省得您再为那些算筹头疼。”
季墨习惯性地环顾四周。都在各自忙着什么,扬声唤道:“都停下手中活计,到我这里来!”清亮的嗓音划破暮色四合前的宁静,惊得檐下两只偷懒的麻雀扑棱棱振翅,带起一阵细小的尘埃,融入渐浓的暮霭。
“都去灶台拿根趁手的棍子来!”季墨朝挤在堂屋门槛边探头探脑的弟弟妹妹们,招手,稻子兄弟应声迈开大步,兰儿和两个妮子手拉手,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
一群人很快举着长短不一的竹棍围拢过来,脸上满是懵懂又期待的好奇。季大山早已依言取了一截烧火剩下的木棍,粗粝的手指笨拙地捏着,眼睛里却闪烁着孩童般新奇的光芒,仿佛即将开启的不是识字,算账,而是一场关乎未来的奇妙冒险。
“都站好,在地上划。”季墨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随即转向灶房,“大哥,劳驾把灶上那口旧铁锅搬来,翻扣在地上!”
“哐当——!”一声闷响,沉重的铁锅被大哥稳稳地扣在院子中央。黝黑的锅底在残余的天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成为一块天然的“黑板”。季墨俯身拾起半块碎裂的陶片,在锅底用力刻画起来。陶片划过粗糙的锅底,发出“沙沙”的刺耳声响,留下一个个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符号:1、2、3、4……直至10。
“这叫‘阿拉伯数字’,是我在一本稀奇古怪的野史闲书上瞧见的,”季墨直起身,拍了拍沾了灰的手心,清脆的击掌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今天咱们先学认它们。来,跟我唱:‘1像什么?铅笔1!’”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开始吟唱起那首她自己编的、稚气又朗朗上口的歌谣:
“2像什么?鸭子2!”…
“3像什么?蝴蝶3!”…
……
“10像什么?棍子打架!”
简单易记的比喻,合辙押韵的调子,随着微凉的晚风,轻盈地飘出低矮的院墙,散入渐深的夜色。
几乎是歌谣落音的瞬间,季大山手中的竹棍已迫不及待地“咚咚”戳在脚下的泥地上。他用尽力气,模仿着锅底那个最简单的“1”,歪歪扭扭地划出一道竖线。“嘿!有意思!”他粗糙的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皱纹都舒展开了,“这可比夫子当年教的那些弯弯绕绕的算筹条子简单多了!瞧瞧这‘1’,真像根直溜溜的棍子!这比喻,绝了!”
大妮蹲在地上,竹棍在手里笨拙地转动,对着锅底上的“5”反复临摹,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个……5,太难写了,怎么划都像个歪嘴葫芦……”
“才不是呢!”兰儿眼睛亮晶晶的,拍手笑道,“大妮姐你看,5像勾勾手!更像一把小勺子!喏,先画个勾,上面再加一横,多像!”她边说边利落地在地上示范,竹棍轻点,一个流畅、形似的“5”便跃然土上。
“聪明!”季墨毫不吝啬地夸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看着兰儿灵动的模样,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影子。
季大山更是着了迷。他索性丢开竹棍,直接用那小石块,在锅底边缘小心翼翼地临摹。碳屑簌簌落下,沾在他的粗布裤腿上,他也浑然不觉。眼睛紧盯着锅底,嘴唇无声地翕动,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些奇妙的符号。那专注的神情,比他侍弄最心爱的庄稼时还要虔诚。
“看这个!”季墨随手捡起几颗小石子,在锅边分成清晰的两堆,“左边三颗,右边两颗,合起来是……”她话音未落。
“一、二、三、四、五!”年纪最大的麦子已经抢着扑过去,用手扒拉着石子数完,扬起脸,满是“快夸我”的得意。
“对的”。
季墨顺势用陶片在锅底刻下:“三 + 二 = 五”。
“瞧,这就是加法!”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发现奥秘的欣喜。
一个在绘声绘色的教,一群如饥似渴的人在认真学。…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只余天际一抹淡紫的余晖。月光洒在小小的庭院,已被横七竖八、深浅不一的数字符号所覆盖,像一幅由稚拙线条构成的、充满生命力的抽象画卷。季大山捏着木炭的手因用力而微微发颤,却固执地要在地上演算昨日搭凉棚买竹子的零星账目;兰儿干脆将竹棍插进松软的泥土里,权当算盘的档位,小嘴念念有词:“三加四再加二……哎呀,数字太多了,手指头不够数啦!”清脆的童音里带着一丝可爱的苦恼。
看着家人眼中燃起的、从未有过的对“数”的热情,季墨心头激荡。她拿起陶片,在铁锅边缘“叮叮叮”地敲了三下,清越的声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好啦!今天就教到这儿!你们多多练习。明天,我教你们用这些数字,配上咱们老祖宗的算筹计数符号!那才叫又快又准!”
季大山和旁边一直默默观看的大伯交换了一个眼神,布满风霜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那一刻,他们仿佛已经看见了腊月里,那本令人头疼的账本,不再是蚯蚓般的墨团,而是清晰、工整、一目了然的数字。一种名为“希望”的微光,在浑浊的眼底悄然点亮。
“记住!从明儿起,晚饭半个时辰后,爹教大家认字,我教算数!我们俩就是家里的‘夫子’!”我们成立季家扫盲班。季墨双手叉腰,站得笔直,眼神锐利而坚定,对“学习”这事,她有着近乎执拗的认真,“学得又快又好的,奖励新毛笔、好墨锭!要是哪个偷懒耍滑、朽木难雕……”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几个小的,“哼哼,就当劳工,给我刷锅劈柴去!”
“姐,再唱个歌吧!你刚才那个数字歌,好听”不知是谁小声提议。
“对!唱歌!唱刚才那个!”兰儿立刻附和,文杰也跟着拍手蹦跳起来。
“好哎!”“唱一个!”欢呼声此起彼伏,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嘘——都小点声!我给你们唱个好听的!
”季墨笑着摆摆手,眼中却盛满了暖意。她微微仰头,望向暮色沉沉的天空,仿佛在汲取某种遥远的力量。
片刻后,一段从未有人听过的、带着奇异韵律和深情的歌声,从她唇间缓缓流淌而出,在寂静的农家小院里低回婉转:
…酒干倘卖无 酒干倘卖无 …多么熟悉的声音 陪我多少年风和雨
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没有天哪有地
没有地哪有家 没有家哪有你 没有你哪有我
假如你不曾养育我 给我温暖的生活 假如你不曾保护我
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是你抚养我长大 陪我说第一句话…
……”
那旋律陌生而悠扬,歌词直白却饱含沧桑,每一个音符都敲击在听者的心上。歌声乘着晚风,轻柔地飘出院墙,飘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