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天青与五皇子轩辕璟紧贴着冰冷的土墙,屏息凝神。院内的一切——那奇异的歌谣,那化繁为简的算术教学——尽数落入二人眼底耳中。
轩辕璟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翻涌着难以遏制的惊涛。前所未闻的旋律,直击人心的唱词,还有那些看似粗浅、却颠覆了千年算学认知的符号与讲解……简单、直接、有效,宛如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便撬开了蒙蔽世人的千年枷锁。这一切,竟出自一个乡野少女?任何典籍,皆无其踪!
“此女……”轩辕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凝重,“绝非等闲之辈!”
左天青面色同样沉肃,微微颔首,眼中精光乍现。
“走!”轩辕璟猛地攥住左天青衣袖,力道之大,几欲撕裂布料。他再无半分迟疑,转身便朝着镇上酒楼的方向疾掠而去。皂色锦靴踏过青石板,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哒哒”声,如同他此刻纷乱如鼓的心跳。
“如此浅白直击之法,为何千百年来无人点破?为何从未传世?”两人疾行间,低语声透着难解的焦灼,剑眉深锁,仿佛在质问这荒谬的世道,“她行事、言语、乃至所唱之歌……处处透着难以言喻的古怪……”行至僻静巷口,轩辕璟骤然止步,周身寒意凛冽。
“来人!”他沉声喝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落于他身后,单膝点地。
“详查此女!季墨!身世、过往、接触何人、读过何书……事无巨细,掘地三尺,亦要给本殿查个水落石出!速去!”字字如淬冰钢针。
“遵命!”黑影领命,身形一晃,如鬼魅般没入深沉的暮色。
此刻,漠北小镇这不起眼的农家小院中点燃的星火,已在冥冥之中引动风云。一场关于算术、关于认知、甚至可能撼动王朝根基的风暴,正悄然汇聚力量。
那一曲穿越时空而来的歌谣,终将如投入静湖的巨石,其涟漪必将扩散开去,在大商子民间口耳相传,掀起一阵始料未及的汹涌风潮。季墨之名,连同她那惊鸿一现的“传算”,注定不凡。
走马灯般占据他脑海的,依旧是季家小院那颠覆性的一幕。孩童们懵懂却因窥见新世界而灼灼发亮的眼睛,泥地上纵横交错、简洁到近乎简陋,却又蕴含着不可思议力量的奇异符号。
季墨那清脆笃定、带着蛊惑般魔力的嗓音,轻易敲碎了千年铸就的算学坚冰……还有那首歌!旋律优美,情感真挚,可那歌词——“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深情婉转,唱得他心弦微震,但这等细腻哀婉、句法复杂的深情,与乡野少女的日常情感何其割裂!绝无半分俚俗之气!
这些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印着他的识海,留下滚烫的震惊、冰冷的疑窦,以及一种强烈的、亟待掌控源头的渴望,交织成一张混乱而无形的网,将他死死困住。食不知味!
“殿下,”左天青侍立于侧后三步,敏锐地捕捉到主子身上那股压抑又躁动的气息。他眼角余光扫过轩辕璟因用力捻动扳指而微微泛白的指节,斟酌字句,压低了本就雄浑的嗓音,“可要……遣人再去探探?或是,另觅落脚之处?”意在询问,是否改变策略,不再止于暗中观察,或索性移步至更近那小院之地以便策应?
雅间内陷入短暂而压抑的寂静。窗外喧嚣似被无形屏障隔开,唯有香炉中龙涎香的细烟袅袅升腾。
轩辕璟沉默着。时间仿佛被拉长。他深潭般的眼眸微眯,凝视着琉璃盏中摇曳的光影,指尖终于停止了转动扳指。片刻后,他缓缓地、决绝地摇了摇头。动作不大,却带着一股疲惫后强行凝聚的决断。
“罢了。”他开口,声线刻意平稳,然而尾音那细微的颤抖与其中裹挟的一丝难以掩饰的挫败与不甘,如同水面漾开的涟漪,清晰可辨,“此时再往,意图太过昭彰。那女子……非寻常之辈,若被其察觉,反添变数。打草惊蛇,殊为不智。”
他顿了顿,仿佛在说服自己,语气更沉:“还是……暗中查探为上。”将那掌握惊天之秘的渴望,将那恨不能即刻折返小院、逼问那女子的冲动,死死按捺下去,如同将一团烈火生生捂进胸腔深处。这对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是一场罕见的挑战。
左天青心领神会,无声颔首,微微躬身。他不再进言,深知殿下此刻心中权衡已定。他将身形更深地隐入灯影,如一座沉默的守护石像。
轩辕璟似耗尽了心力,略显疲惫地抬手,执起面前那对莹润无瑕的玉箸。冰凉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却激不起半分食欲。箸尖轻拨了一下那薄如蝉翼、水晶般透亮的肴肉,旋即放下,发出几不可闻的微响。
这细微动作,却泄露了他心底那翻江倒海的五味杂陈。这顿本为弥补午后酒楼争辩、以期宾主尽欢的珍馐盛宴,此刻尝来,倒真真像是为他当时被那乡野女子伶牙俐齿驳得哑口无言——那场令他颜面有损却又暗藏玄机的“嘴炮”交锋——而被迫咽下的代价!屈辱感混杂着对未知的灼热渴望,煎熬着他的理智。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那些画面,却仿佛在灵台深处,真切地感到有什么在……蠕动!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仿佛有无数微小却顽固的虫子,正从精神最底层的罅隙里奋力向外钻爬!痒、麻、烦扰!抓不住,挠不到,坐立难安!这感觉搅得他心神不宁,连平素最爱的珍馐美酒也味同嚼蜡。
……
这边已经点了气死风灯的季家小院。季家人或蹲或跪,老茧摩挲地面,沙沙作响。季大山齿咬木炭,眼睛几乎贴地,颤巍巍的线条蜿蜒;兰儿竹棍别在腋下,正掰着指头教文杰数数,碎发垂颊也无暇顾及。季大树持着木工尺随大山比划,俩妯娌与净姑姑亦是有模有样儿的比划着,净姑姑尤显专注。
四岁的虎子歪坐墙角,小脑袋一点一点下坠,手中竹棍却固执地在地上划拉。忽然“咚”一声磕了个响头,他挪挪小屁股,揉揉额头继续比划,夜风掀起沾着草屑的裤腿,露出一截肉乎乎的小腿。文杰瞥见,想笑又生生忍住。
季墨裙裾扫过满地字符,含笑拍手:“都散了吧,月亮都要躲进云里了。明日按部就班干活,晚上小课照旧!学不会的……”她眼波流转,带着促狭,“仔细我这‘小夫子’的戒尺不长眼!”众人哄笑。虎子揉着惺忪睡眼,攥紧竹棍跌撞奔向屋里,身后拖出一串歪扭的“1”字,在月光下泛着细碎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