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市场的银杏叶落得满地都是时,苏晚第一次遇见沈时。她正蹲在摊位前,指尖轻轻拂过一本民国二十年的线装日记,米黄色的纸页脆得像酥糖,边角蜷曲着,还沾着几点褐色的霉斑。摊主说这是从老宅子的阁楼里翻出来的,内页缺了大半,只剩几页写着零碎的情诗,没人愿意要。
苏晚是古籍修复师,指尖常年带着调浆糊时留下的淡淡糯米香,指腹上有一层薄茧——那是常年捏着竹镊子、刮着宣纸磨出来的。她正想和摊主还价,手肘忽然被人轻轻碰了一下,一个金属小盒子“啪嗒”掉在地上,里面的小镊子、螺丝刀滚了一地,还有一颗银亮的钟表齿轮,骨碌碌滚到了她的帆布鞋边。
“抱歉抱歉。”男人的声音像浸了温水,苏晚抬头,看见沈时蹲下来捡齿轮,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他穿一件卡其色工装夹克,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上一道浅疤,“没看见你蹲在这儿。”
苏晚捡起齿轮递给他,那齿轮比指甲盖还小,齿纹却刻得极细,她指尖触到金属的凉意时,听见沈时说:“你也喜欢旧东西?”他指了指她手里的日记,“这本子的纸是桑皮纸,可惜霉斑渗进纤维里了,不好修。”
苏晚愣了愣——鲜少有人能一眼认出古籍的纸料,更别说随口提修复的难处。她后来才知道,沈时是钟表修复师,工作室就在旧物市场附近的老巷里,窗台上摆着一排待修的老座钟,墙上挂着各种年代的怀表,连门把手都是一个褪了色的铜制钟摆。
他们的熟稔,是从“修”开始的。苏晚把那本民国日记带回工作室,调了三天的浆糊——用陈年糯米煮烂,加了点明矾,稠度要刚好能粘住纸页,又不会渗进字迹里。揭页时最费劲,她得用竹刀轻轻挑开粘连的纸层,眼睛盯着放大镜,一坐就是一下午。沈时会来送刚烤的红薯,隔着玻璃门看见她专注的样子,就把红薯放在门口的石墩上,转身走时,会轻轻敲三下玻璃——那是他修钟表时,确认齿轮咬合的节奏。
有一次苏晚修到日记里夹着的半张乐谱,纸边都脆成了粉末,她没法下手,只好拿着去找沈时。沈时的工作室里飘着钟表油的淡淡金属味,他正趴在工作台上,用放大镜看一个1920年代的瑞士怀表,镊子夹着比发丝还细的游丝,手稳得像定住了。“这纸太脆,得先做脱酸处理。”他抬头,指了指墙角的恒温箱,“我这儿有脱酸剂,你拿回去试试,温度控制在25度,别太高。”
那天苏晚在沈时的工作室待了很久,他给她看自己刚修好的一个老座钟,木质钟壳上的雕花被他用细砂纸磨得光滑,钟摆一摆,“滴答”声像老时光在叹气。“这钟是一对老夫妻送来的,”沈时擦了擦钟面,“老太太说,这是他们结婚时的嫁妆,老头走后,钟就停了,她想让它再走起来,好像老头还在身边似的。”
苏晚忽然想起那本民国日记,里面有句话:“我给你修好了表,你却没回来赴约。”她把这句话抄在便签上,贴在沈时的工作台边。沈时看见时,正拿着小刷子给齿轮上油,他笑了笑,指尖蹭过便签纸:“那我们可别像他们一样。”
他们开始一起逛旧物市场,苏晚找残破的古籍,沈时找生锈的钟表零件。他会给她买巷口的糖炒栗子,她会帮他辨认钟表里夹带的旧信纸——有一次沈时拆一个1950年代的闹钟,里面掉出一张折叠的信纸,字迹模糊,苏晚用清水轻轻润了润纸边,慢慢展开,上面写着“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沈时把信纸夹在玻璃相框里,放在工作室的最显眼处。
苏晚生日那天,沈时送了她一个小怀表,银色表壳磨得发亮,表盘上刻着一朵小小的银杏花。“这是我爷爷的,”沈时帮她把怀表别在衣襟上,指尖碰到她的锁骨,“他说这表走得准,能留住想留的人。”苏晚把耳朵贴在怀表上,“滴答”声很轻,却像敲在心上,她忽然觉得,他们就像这怀表的齿轮,一个修着过去的字,一个修着过去的时间,慢慢咬合在了一起。
变故是在那年冬天来的。沈时开始频繁地迟到,有时苏晚在旧物市场等他,直到银杏叶落尽,也没看见他的身影。有一次她去他的工作室,推开门看见他趴在工作台上,手里的镊子掉在地上,面前的钟表零件散了一地。“我没事,”沈时抬头,脸色有点白,“就是最近没睡好。”
苏晚没信。她在沈时的抽屉里找到了药瓶,标签上写着“盐酸普拉克索片”——她查过,那是治帕金森的药。她拿着药瓶去找沈时,他正在修那本民国日记里提到的情侣表,其中一只的齿轮断了,他捏着镊子的手在抖,怎么也夹不住新的齿轮。
“什么时候开始的?”苏晚的声音有点发颤。
沈时停下手里的活,指尖蹭过断了的齿轮,像在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去年冬天,我爷爷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手开始抖。”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家族遗传的,我爸也是这样,后来连筷子都拿不住。”
苏晚想起沈时修钟表时专注的眼神,想起他说“修钟表就是修时光”,想起他送她的怀表——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时光,就像那些快坏了的钟表,走不了多久了。
那之后,沈时的手越来越抖。他没法再修精细的齿轮,只能帮苏晚整理古籍的纸页,手指拂过纸页时,会不小心蹭掉一点墨迹。苏晚从不怪他,她会把浆糊调得更稠一点,让他能轻松地把纸粘住,就像他曾经帮她一样。
春天来的时候,沈时住进了医院。苏晚每天都去看他,带他喜欢的糖炒栗子,给他读那本修好了的民国日记。读到“我在钟表店等你,等了三个春天”时,沈时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抖着:“晚晚,我可能……等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苏晚没说话,只是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怀表在衣襟里“滴答”响,像在数着剩下的时光。
沈时走的那天,刚好是他们相遇的纪念日。苏晚回到他的工作室,窗台上的老座钟还在走,“滴答”声比平时慢了半拍。她在工作台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是那对民国情侣表,断了的齿轮已经修好了,表盘上的指针指着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间:下午三点十分。盒子里还有一张纸条,是沈时的字迹,有点歪歪扭扭,却很认真:“晚晚,我修好了时光的痕迹,却留不住我们的时光。以后你看见走着的钟表,就当是我在陪你。”
苏晚把那对情侣表放在自己的古籍修复台上,旁边摆着那本民国日记。她继续修着残破的古籍,也开始学着修钟表——起初手很笨,总把齿轮弄掉,后来慢慢熟练了,指尖也磨出了茧。有人来修旧钟表时,她会问他们钟表背后的故事,就像沈时曾经做的那样。
有一次,一个小女孩拿来一个旧怀表,说这是她爸爸留下的,想让它再走起来。苏晚拆开怀表,里面掉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爸爸永远爱你”。她忽然想起沈时,想起他送她的怀表,想起他说“能留住想留的人”。
修完怀表,小女孩拿着它跑远了,苏晚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银杏叶又开始落,怀表在衣襟里“滴答”响。她摸了摸工作台的情侣表,表盘上的指针还在走,就像沈时还在身边,还在轻轻敲三下玻璃,还在说“晚晚,我们别像他们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们终究还是像了。旧物能修好,时光却不能,那些藏在旧物里的爱情,就像写在纸上的情诗,风吹过,就淡了,却永远留在了心里,留在每一声“滴答”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