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工业技术研究院,三号实验室。
空气里弥漫着松香和金属加热后特有的味道,几台巨大的德国造车床在角落里静默着,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实验室的中央,一张铺着绿色绒布的长条桌上,摆放着一个其貌不扬的黄铜色金属盒子。它大约只有两块砖头大小,一侧伸出根可折叠的铜制天线,正面嵌着几个旋钮和一块小小的仪表盘。
这便是研究院耗时一年零三个月,倾尽心血的杰作——“云鸣-II型”背负式电台。
方济舟站在桌旁,仅有的一只手臂轻轻抚摸着冰凉的金属外壳,眼神里是如同看待孩子一般的骄傲与狂热。他那空荡荡的右边袖管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但这丝毫没有减损他作为云南工业核心人物的威严,反而增添了一抹百折不挠的刚毅。
“督军,成功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充满了力量,“完全成功了!”
林景云站在他对面,目光沉静地打量着这个小盒子。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伸出手,将电台拎了起来,掂了掂分量。不算轻,但一个士兵完全可以背负。他拨动了一下旋钮,一种细微的机械啮合声传来,手感紧致而顺滑。
“济舟,辛苦了。”林景云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实验室里所有屏息凝神的工程师和技术员都松了一口气。
“为督军效力,为云南效力,何谈辛苦!”方济舟的胸膛挺得笔直,“关键是‘滇南奇矿’的稳定供应,彻底解决了能源问题。我们按照您提供的思路,将其能量进行小型化、稳定化释放,这块‘动力石’,就藏在机身内部,可以支撑这部电台不间断工作七十二个小时!”
七十二个小时!
跟在林景云身后的几名军政部参谋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一支深入敌后的孤军,可以在三天三夜之内,始终与指挥部保持联系。这意味着一场战役,从开始到结束,指挥官的命令可以精准地传达到任何一个角落。这在当今世界,是任何一支军队都梦寐以求的战争神器!
“测试结果呢?”林景云将电台轻轻放回桌面,目光转向方济舟。
“完美!”方济舟提起这个,兴奋得脸颊泛红,“我们按照您的部署,在蒙自、下关、昭通、曲靖等地设立了临时接收点。这是昨夜凌晨三点,与蒙自的通讯记录。”
他用左手拿起一份电报抄纸,递了过去。
林景云接过,纸上是一串串清晰的数字和文字。“信号强度特优,音频清晰,无杂讯干扰。蒙自驻军一切安好,夜间巡逻队已出发。”
他点了点头,手指在光滑的纸面上轻轻敲击着。“功率和距离呢?”
“有效通讯距离超过八百里,极限距离可以达到千里。在极限距离下,信号会有所衰减,但依旧可以进行清晰的电码通讯。”方济舟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们尝试过翻越点苍山,在山脉的阻隔下,信号依然能够穿透,这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期!督军,这不只是电台,这是千里眼,是顺风耳!”
林景云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笑意。他能看到,这张由无线电波编织的大网,将如何彻底改变云南的未来。
“好,非常好。”他转向身后的后勤部次长,“立即拟定装备计划。首批生产五十台,我亲自来分配。”
“是,督军!”次长立刻挺身立正。
“各军、师指挥部,必须第一时间配属到位。战区直属的苍狼营、炮兵团、工兵团,同样要配备。另外,保安旅总部各地的保安团,尤其是驻扎在交通要道上的,也要有一部。”
林景-云顿了顿,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大云南地图前。这张地图不仅有云南全境,还囊括了川、黔、桂、藏乃至缅甸、越南北部的广阔区域。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
“茶马古道,是我们的经济命脉,也是信息传递的死角。沿途的重要驿站,比如丽江、中甸、阿墩子,都要设立电台节点,由当地的保安旅负责,既能传递商情,也能监控边境。”
他的手指继续移动,点在了地图上一个遥远的点上。
“我们在拉萨的滇藏罐头厂办事处,给他们送一部过去,配上我们的报务员。告诉他们,这是为了方便云南和西藏的联系,为了藏区同胞的福祉。”
手指又挪到了西北方向。
“新疆的杨增新督军,我们援建团、新建驻军韦芦笙在那里,也各送一部过去,让他们也感受一下昆明的风声。”
“还有,”他的目光扫过四川和贵州,“给刘存厚和戴戡,一人送三台过去。就说是我林某人的一点心意,方便日后西南兄弟有事,好及时通个气。”
在场的众人听得心潮澎湃。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军事装备部署了。这是以昆明为中心,用一张无形的电波巨网,将整个西南,乃至更遥远的边疆,都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宏伟布局!赠送电台给川、黔的军阀,更是阳谋。一旦他们习惯了这种便捷的通讯,就等于在军事指挥上对云南产生了技术依赖。这其中的深意,让人不寒而栗。
“督军高瞻远瞩!”方济舟由衷地赞叹道。他作为一个技术人员,之前想的更多是设备本身的性能,而林景云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将这件技术结晶的价值,发挥到了极致。
林景云却摇了摇头,神情重新变得严肃起来。“我们能造出来,别人迟早也能。尤其是法国人,他们在越南的电讯技术一直不弱。我们的通讯,必须保证绝对安全。”
他看向通讯处的处长,一个戴着眼镜,气质沉稳的中年人。
“加密方案,进行得怎么样了?”
通讯处长立刻上前一步,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本小册子。“督军,按照您的指示,我们已经完成了初步的密电码本编撰。这种加密方式,我们内部称之为‘苗语动词密码’。”
“哦?说来听听。”林景云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是。苗语的语法结构,尤其是动词,极为复杂。同一个动作,根据时态、语气、对象、甚至动作发生的环境,词根会发生各种不规则的变化。比如一个‘吃’字,是自己吃,还是喂给别人吃,是吃完了,还是正在吃,是高兴地吃,还是被迫地吃,所用的发音和词根结构,完全不同。”
通讯处长翻开小册子,指着上面如同天书般的符号和注音解释道:“我们选取了三百个最常用的苗语动词词根,以及它们超过两千种的变化形式,与汉字电码进行三重映射。第一重,是将汉字转为常规四位数电码;第二重,是根据密码本的日期,将这四位数电码与一组特定的苗语动词变化进行运算;第三重,是将运算后的结果,再次转换为另一组乱序电码发出。就算敌人截获了电文,拿到了我们的密码本,但如果他们不懂苗语动词的内在逻辑,就无法进行第二重运算的逆向破解。这套体系,每天都会更换动词运算组,理论上,无法破译。”
为了验证,他当场让一名随行的苗族报务员与实验室里的另一名报务员进行了一次现场加密通讯。
只见那名苗族青年戴上耳机,手指在电键上灵活地敲击着,发出的“嘀嘀嗒嗒”声,节奏古怪,长短音的组合毫无规律可言。片刻后,他对面的报务员抄录下一串杂乱的数字,然后对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飞快地在纸上写画着。
不到两分钟,一张译好的电文就呈现在林景云面前:“振武强国,实业兴邦。”
字迹工整,分毫不差。
“好!太好了!”方济舟激动地一拍大腿,“这简直就是一把打不开的锁!督军,您的这个想法,真是神来之笔!”
林景云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不仅仅是技术上的胜利,更是文化上的胜利。他就是要用这片土地上最多元、最古老的智慧,来守护这片土地上最新生、最脆弱的变革之火。
他转过头,对通讯处长下令:“立刻将这套加密方式列为最高机密。所有报务员,分批进行培训。尤其是派往省外和军中的人员,必须熟练掌握。另外,继续深化研究,把哈尼语、傈僳语的语法特点也融入进去,开发第二代、第三代密码体系。我们要在技术上领先,更要在保密上,让他们永远望尘莫及!”
“遵命!”
不出林景云所料,仅仅半个月后,法军驻越南河内情报处就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处长皮埃尔·博内将一份截获的电码狠狠地摔在桌子上,蓝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一群废物!废物!”他对着手下的密码专家咆哮着,“半个月了!我们动用了所有的人力,甚至请来了巴黎的数学家,对着这堆乱码,连一个字都解不出来!云南人到底用了什么魔法?”
一名密码专家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份电报纸,苦着脸说:“处长先生,这不符合任何一种已知的加密逻辑。它的编码……是活的。我们昨天刚刚找到一点规律,今天它就完全变了样子。这根本不是加密,这是在用我们无法理解的语言在写诗!”
“我不管它是写诗还是诅咒!我只要知道里面写了什么!”皮埃尔愤怒地捶着桌子,“云南军队的调动,他们的工业计划,我们现在两眼一抹黑!这仗还怎么打?情报战,我们已经输了!”
这番场景,林景云自然无从得知。但从边境传回来的情报显示,法国人的侦察机活动频率明显降低,边境的挑衅也收敛了许多。这张安全的通讯网络,已经开始发挥它无形的威慑力。
而另一份报告,则让林景云感受到了比军事胜利更加深刻的喜悦。
那是一份来自麻栗坡边境一个苗族村寨的民情报告,详细描述了第一部“云鸣-I型”电台进驻村寨后发生的一切。报告的执笔者文笔很好,将村民们从敬畏、好奇到狂喜的情绪变化描绘得淋漓尽致。
当林景云读到那个叫阿牛的年轻人在外做工,通过电报给家里报平安,读到他年迈的父母摩挲着电报纸老泪纵横,读到整个寨子的人将那张纸奉为神物,高呼“督军的电线是天神赐给苗家的福音”时,他沉默了。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昆明城建设工地的声音隐隐传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这座在他的主导下日新月异的高原城市。远处的工厂烟囱林立,近处的街道车水马龙。但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个偏远苗寨里的篝火,是阿牛阿妈喜悦的泪水,是寨老虔诚的叩拜,是那些村民们眼中燃起的、对山外世界向往的光。
他一直认为,实业是骨骼,军队是拳头。但此刻,他深刻地体会到,民心,才是一个政权真正的血脉。
这条看不见的电波,不仅仅是传递军令的神经,更是输送血液的动脉。它将昆明的心跳,将新政府的温暖,传递到了最偏远、最被遗忘的角落。它告诉那些大山里的子民,他们不是局外人,他们是这个叫“云南”的大家庭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这张由无线电波编织而成的大网,在这一刻,才真正地完整了。它连接了军队,连接了商路,连接了盟友,更重要的,是它连接了数千万颗心。
一名参谋走了进来,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他的桌上。
“督军,第一批五十台‘云鸣-II型’已经全部生产完毕,这是具体的分配清单,请您过目。”
林景云转过身,拿起那份清单。上面的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地点,都代表着一个被点亮的节点。蒙自、下关、昭通、丽江、拉萨、伊犁……这些曾经遥远的地名,如今因为一部小小的电台,变得近在咫尺。
他提起笔,在清单的末尾,又添上了一行字:
“另,拨专款,在所有设立电台的偏远村寨及驿站,开设公益电报服务。凡本省民众收发家书,报平安、报丧等非商业电报,一律免费。所需经费,由省财政全额承担。”
写完,他将笔放下,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
他擘画的宏伟蓝图上,那条关于“民心”的脉络,在这一刻,被彻底打通,并且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蓬勃生长。
窗外,夕阳正将最后的余晖洒满大地,给这座正在全面苏醒的高原城市,镀上了一层厚重而温暖的金边。
一个新的时代,其强劲的脉搏,正通过这无形的电波,跳动在云南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