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尚未散尽,林景云心中那份由民情报告带来的激荡也未平息,一份加急电报就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督军,贵州急电!”一名机要参谋快步走入,双手呈上一份刚刚译好的电报,声音里压抑不住一丝兴奋。
贵州?林景云的目光从窗外的昆明城景收回,心中微微一动。算算时间,也该有消息了。他接过电报,纸张上还带着油墨的清新气息。
然而,电报的内容却不是他预想中简单的投产成功报告,而是一篇同样文采斐然、情感饱满的纪实。
电报的发起人,是贵州督军戴戡。
“少川吾弟,见字如晤。别来年余,甚念。昔日昆明湖畔一诺,贤弟以诚待我,滇省倾力相助,冲压机床、工程师团队、乃至‘云鸣’电台,无一不慷慨赠予。愚兄与黔省数百万同胞,感佩于心,没齿不忘。”
电报的开头是惯常的问候,但字里行间透出的真挚,让林景云嘴角微微上扬。他与戴戡的约定,是基于西南互保的战略大局,但戴戡显然将这份情谊看得更重。
“得弟之助,如虎添翼。贵阳城东,铝业新厂拔地而起。昔日荒芜之地,今则炉火熊熊,机声隆隆。我黔中盛产铝土,过去只知其为无用之石,弃于山野。如今,经滇省工程师巧手点化,顽石成银,化为万家炊锅。第一批十万支‘黔山牌’铝壶,甫一出厂,即刻售罄。川、湘、桂商贾云集贵阳,挥舞着钞票,只求一壶。盛况空前,令人振奋。”
林景云的目光在“顽石成银,化为万家炊锅”这八个字上停留了片刻。这正是他技术转移策略的精髓。云南没有丰富的铝矿,但有技术。贵州有资源,但缺工业基础。两相结合,便是双赢。这不仅仅是送出一些机器和工程师那么简单,这是在为一个贫瘠的省份,点燃工业化的星星之火。
他继续往下读。
“工厂之兴,不止于一壶一锅。随之而来的,是矿山开采、煤炭运输、竹编护套、木箱包装……一条全新的产业链,正在黔中大地上迅速成型。据不完全统计,仅此一项,已为我省平添一万两千余就业之所。昔日流离失所之饥民,今成勤劳体面之工人。入夜,厂区宿舍灯火通明,工人识字班内书声琅琅。有老工匠抚摸着每月五块大洋的薪水,泣不成声,言:‘活了六十年,不知这双手还能挣来这等身家,戴都督是活菩萨,云南来的林督军,是财神爷!’”
看到这里,林景云忍不住轻笑出声。财神爷?这个称呼倒也贴切。但他追求的,绝非香火供奉。他追求的,是这些普通人脸上的笑容,是他们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尊严。这一万两千个就业岗位,背后就是一万两千个家庭的命运被彻底改变。这比战场上歼敌一万,意义更为深远。
电报的叙述,从工厂转向了更偏远的村寨。
“尤为可喜者,在黔东南麻山地区。此地汉苗杂居,过往因土地、水源,屡有纷争,积怨甚深。愚兄效仿滇省之策,以工代赈,招募苗族同胞入矿山、工厂。又以地方财政,于凯里、丹寨等地,设汉苗双语学堂。凡入学子弟,不分汉苗,一律免除学费,每日更有一枚鸡蛋、一碗肉汤。学堂之内,汉族教师授《论语》,苗族歌师教古歌。孩子们同窗共读,同场竞技,隔阂冰消,情同手足。”
“月前,凯里城外张家寨(汉)与阿巫寨(苗)为争山泉,剑拔弩张。愚兄未出兵弹压,只派一名双语学堂的先生前往。先生召集两寨父老,言:‘你们的儿子,在同一个工厂做工,喝同一个食堂的汤;你们的孙子,在同一个学堂读书,念同一本圣贤书。山泉再大,能大过这份同胞情谊?’两寨寨老闻言,相视无言,最终握手言和,共筑水渠,引水共享。此事传开,黔东南一带,民族关系为之一新。此非愚兄之功,实乃少川贤弟‘民心相通’之策,放之四海而皆准也!”
林景云缓缓坐下,将电报平铺在桌面上,指尖轻轻划过那一行行字。
汉苗双语学堂,同窗共读,同场竞技。
这不正是他一直想在云南全境推行的模式吗?只是云南地广人稀,民族众多,推行起来阻力重重。没想到,戴戡在贵州,这个比云南更穷、矛盾更尖锐的地方,居然先一步做成了,而且做得如此出色。
这不是简单的模仿,这是戴戡真正理解了他“民心”战略的内核。强权可以压服一时,但不能收服一世。唯有共同的利益,共同的文化,共同的未来,才能将不同族群的人,真正凝聚成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
电报的最后,笔锋一转,回归到了它被发送的方式上。
“……工厂机器之轰鸣,学堂朗朗之书声,两寨言和之欢呼,皆是黔地新生之脉动。愚兄思之再三,觉千言万语,不及亲闻亲见。故斗胆,以贤弟所赠‘云鸣-I型’电台,发此黔省开天辟地第一封电报。此电波跨越千山万水,所载不止是愚兄戴戡一人之谢意,更是黔中数百万生民,对滇省、对少川贤弟最诚挚的敬意与问候!”
“电波所及,天涯若邻。今后,黔滇两省,当如兄弟手足,信息互通,有无相助。西南一隅,或将因你我之努力,开创一片新天地。兄不才,愿执鞭坠镫,紧随贤弟后。言尽于此,不胜依依。愚兄,戴戡,顿首。”
整间办公室里,寂静无声。
林景云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他的脑海里,不再是昆明城的车水马龙,也不再是苗寨的篝火泪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幅更加宏大、更加清晰的画卷。
贵阳城东的工厂里,赤着上身的汉子们,正将一块块灰白色的铝锭投入熔炉,通红的铝水在模具中奔流,随着冲压机床一次次势大力沉的撞击,变成一口口银光闪闪的铝壶。
流水线上,穿着统一工装的年轻男女,正熟练地为铝壶装上把手,检验成色。他们的脸上没有旧时代的麻木,只有对新生活的专注和热忱。
矿山下,曾经世代为仇的汉子和苗人,此刻正分享着同一壶水,用夹杂着两种口音的方言,交流着挖矿的技巧,谈论着家里的婆娘和娃。
双语学堂里,梳着总角的小童和穿着苗族服饰的女孩,正并排坐着,一个摇头晃脑地念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一个则用清脆的嗓音唱着“仰阿莎”的古老歌谣,他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和谐而动听。
戴戡,那个面容刚毅的贵州汉子,正站在电台前,一字一句地,用他那带着浓重贵州口音的官话,口述着这封电报。他的身后,是整个贵州焕然一新的面貌,是他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这一切,都源于一年多前,他与戴戡的一个约定。源于一批看似不起眼的机器,和一支小小的工程师团队。
“督军?”机要参谋看着林景云久久不语,小心翼翼地轻唤了一声。
林景云睁开眼,眼底深处,是前所未有的光亮。那是一种理想照进现实的巨大满足感。
他没有回答参谋,而是拿起电话,直接接通了军政部。
“我是林景云。”他的声音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立即拟定一份新的援助计划。第一,从兵工、矿业、纺织、化工四个领域,再抽调一批高级工程师和技术骨干,组建‘西南技术援助团’。第二,将我们最新改良的‘云织三型’纺织机图纸,以及小口径迫击炮的生产技术,整理成册,准备向贵州方面移交。”
电话那头的军政部次长愣住了。“督军……纺织机还好说,这小口径迫击炮,可是咱们陆军的宝贝疙瘩,这就……”
“执行命令。”林景云打断了他,“戴都督不是外人,他是我们的盟友,是我们的兄弟。一个富裕、强大、并且与我们心意相通的贵州,对云南而言,就是最坚实的战略后方。它的价值,远胜于我们自己多装备一百门迫击炮。”
“是!我明白了!”次长立刻领命。
挂断电话,林景云再次拿起那份来自贵州的电报,反复看了几遍,然后对身旁的机要参谋说:“给我拿笔来。”
参谋连忙递上钢笔。
林景云提起笔,没有在电报上批示,而是翻过一张空白的电报纸,亲自拟写回电。
他沉吟片刻,笔走龙蛇。
“循若吾兄,电文已悉。黔地之变,令人感佩。兄之魄力,弟之所不及也。工业兴,则民生裕;教育举,则民智开;民族和,则根基稳。此非一人一地之功,乃我西南同胞自强不息之果。所谓‘顽石成银’,非工程师之功,乃黔省百姓勤劳之手所化。所谓‘财神爷’,非弟之名,乃是民众对新政之信赖。”
“守望相助,理所应当。滇省既有寸长,断无私藏之理。新一批技术援助,不日启程。盼黔地之火,愈烧愈旺。我西南一隅,虽偏居国之边陲,然则人心思变,民气可用。你我当携手并肩,共筑坚实壁垒,上为国家卫元气,下为百姓谋福祉。”
“另,闻府上公子已至入学之龄,昆明讲武堂附设之陆军小学,虚位以待。若兄有意,可遣其来昆,与我儿一同就学。我等既为袍泽,后辈亦当为兄弟,共继你我未竟之志。”
写到最后,林景云的笔锋变得柔和起来。军事同盟,经济合作,都只是表层。真正的同盟,是人心的同盟,是下一代的同盟。他邀请戴戡的儿子来昆明上学,这已经超越了普通的政治姿态,而是一种真正将对方视为家人的亲密与信任。
他放下笔,将电报稿递给参谋。
“立即发出。最高优先级。”
“是!”参谋接过电报,转身快步离去。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林景云站起身,重新走到窗前。这一次,他看的不再是昆明的城景,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连绵的乌蒙山,看到了那个正在工业化浪潮中苏醒的邻省。
那张由无线电波编织而成的大网,在今天,终于跨出了云南,将贵州也紧紧地连接了进来。它输送的不再仅仅是云南的心跳,而是整个西南地区共同的脉搏。
一个以云南为核心,以共同的经济利益、文化认同和安全需求为纽带的西南联合体,正在以一种超乎所有人想象的速度,悄然成型。
这,比任何一场军事上的胜利,都更让林景云感到心潮澎湃。
他擘画的宏伟蓝图上,那块关于“合纵连横”的版图,在这一刻,被点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窗外,夜幕已经降临,昆明城华灯初上,宛如高原上的一片星海。而在更远的地方,贵阳、凯里、丹寨……无数个过去沉寂在黑暗中的角落,也正因为这股全新的力量,开始点亮属于自己的光芒。
一个新的时代,不仅在云南,更在整个中国西南,拉开了它波澜壮阔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