钾肥厂的筹备会议刚刚落幕,李根源带着满腔的热血和详尽的计划投入了新的战场。督军府的办公室里,那股因工业建设而燃起的燥热尚未完全散去,一份加急军情报告就如一盆冰水,浇在了林景云的心头。
“七天,又是一个七天!”林景云将那份薄薄的电报纸拍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报告的内容很简单,滇西边境一支百人规模的马帮在过境时遭到不明武装的袭击,人员伤亡惨重,货物被劫掠一空。而这份报告,从边防哨站通过快马、驿站,层层传递到昆明,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
“等我们的军队赶到,劫匪早就钻进缅甸的深山老林里,连个鬼影子都找不到了!”站在他对面的军情处处长,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满脸都是羞愧和无奈。“督军,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起了。那些地方山高路远,消息传递实在是太慢了,我们就像是聋子和瞎子,处处被动。”
林景云没有责备他。他走到巨大的云南省地图前,目光从昆明一路向西、向南,掠过那些蜿蜒的河流和连绵的群山。这片广袤的土地,是他决心要守护和建设的根基,但此刻,这广袤却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
“我们的铁路正在铺设,公路也在修建,但它们的速度,永远追不上紧急军情和民生所需的速度。”他的声音低沉,却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响,“一个政令从昆明下达到最偏远的村寨,需要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场突发的瘟疫,一次山洪,等我们得到消息,能做的恐怕只剩下收敛尸骨了。”
他转过身,眼中再无一丝一毫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钢铁般的意志。“我们修路、开矿、办厂,是为了让云南富强。但如果政令不通,军情迟滞,民族隔阂,那这富强就是建在沙滩上的楼阁,风一吹就散了!”
“传我的命令,立刻请云南工业技术研究院的方济舟总办过来,立刻!”
半小时后,方济舟步履匆匆地走进了办公室。他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左边的袖管空荡荡地垂着,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挺拔的身姿和炯炯有神的双眼。那是一种技术人员特有的,纯粹而坚定的目光。
“督军,您找我?”
“济舟,坐。”林景云指了指沙发,开门见山地问道,“我让你院里主导的无线电项目,进展如何了?”
听到“无线电”三个字,方济舟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自豪的光彩,那是一种创造者看到自己心血结晶时的喜悦。“督军,幸不辱命!仿制德国‘德律风根’的无线电台,我们已经完全吃透了它的技术原理。经过反复测试和改良,第一批性能稳定的‘云鸣-I型’电台,已经成功生产出八十六台!收发距离、抗干扰能力,比德国人的原厂货还要强上三分!”
“八十六台!”林景云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个数字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阴霾。他快步走到方济舟面前,双手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连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好!太好了!济舟,你和你的研究院,又为云南立下了一件天大的功劳!”
方济舟被他激动的情绪所感染,也激动地说道:“这都是督军您的高瞻远瞩!若不是您当初力排众议,从德国人那里连买带换弄来那几台样机和全套图纸,我们就算想破脑袋,也造不出这‘顺风耳’!”
“这不是顺风耳,这是我们云南的神经系统!”林景云松开手,重新走到地图前,但这一次,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掌控一切的自信和力量。“济舟,我现在要给你一个新的任务,一个比造出机器更重要的任务!”
他指向地图上的昆明。“以昆明为中心,我们要用这八十六台电台,搭建起覆盖全省的无线电通讯网络!”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点过一个个重要的节点。“第一步,昆明、昭通、曲靖、蒙自、大理、保山,所有重要的城市和边境重镇,必须第一时间建立大功率电台,形成骨干网络!所有的军分区司令部、主力师旅驻地,必须同步接入!”
“第二步,沿着边境线,从麻栗坡到腾冲,再到西双版纳,所有重要的边防站,哪怕只有一个排的兵力,也要给他们配上电台!我要让我们的边防军,在发现敌情的第一分钟,就能把消息传回昆明!”
“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他的手指重重地落在了那些地图上只用小点和等高线标注的偏远山区,“那些苗寨、彝家、哈尼山寨,那些世世代代被大山阻隔的同胞,我们不能忘了他们!在那些区域的重要乡镇,人流汇集的集市,给我建立起小功率的电报站!我不仅要让政府的命令能传下去,更要让山里人的声音,能传出来!”
方济舟听得热血沸腾,他仿佛已经看到一张无形的巨网,正以昆明为中心,迅速笼罩整个云南大地。那些困扰着所有人的信息壁垒,即将在这张大网面前土崩瓦解。
“督军,我明白了!”方济舟用力点头,“技术上没有问题!我马上组织人手,勘探线路,制定方案,培训报务员!只是……这需要军政各部门的全力配合。”
“我给你全权!”林景云斩钉截铁地说道,“人、财、物,你要什么给什么!我亲自主持成立‘云南省无线电管理局’,全省上下,谁敢推诿扯皮,军法从事!”
一声令下,整个云南高效的战争机器再次轰然运转。这一次的目标,不再是看得见的敌人,而是那无形的、存在了千百年的信息鸿沟。
一队队由工程师和士兵组成的勘测队,背着经纬仪和标杆,走进了人迹罕至的深山。他们攀上悬崖,蹚过激流,在每一个预定的站点,打下标记。
满载着电台设备、发电机和天线材料的卡车、马帮,沿着崎岖的道路,向着全省各地进发。在很多不通车马的地方,是无数的民夫,用肩膀和脊梁,将上百斤重的设备,一步步抬上山顶。
在昆明,一所临时的“无线电报务员培训学校”紧急成立。数百名从军队、工厂和中学里挑选出来的,头脑灵活、识文断字的年轻人,汇聚一堂。他们中有汉族,有白族,有彝族,也有来自遥远山区的苗族青年。
教室里,日夜回响着“嘀嘀嗒嗒”的清脆敲击声。这单调的声音,在这些年轻人的耳中,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他们知道,自己指尖下流淌的,将是改变这片土地命运的脉搏。
短短三个月,奇迹发生了。
当昆明中心电台的巨大天线矗立起来,当一个个边防哨所的电台开始呼叫,当一座座山间集镇的电报站挂上了崭新的木牌,方济舟向林景云报告:云南省无线电通讯网(一期),全线贯通!
这一天,林景云和方济舟亲自来到了昆明中心电台的总控制室。房间里,数十名报务员正襟危坐,耳机戴得整整齐齐,气氛庄严肃穆。
林景云没有选择向军队发布第一道命令,也没有向各地方政府发布通告。他让秘书从城里的工厂里,找来一个名叫阿牛的年轻工人。
阿牛是个来自滇东北乌蒙山深处一个苗寨的小伙子,今年刚满十八岁,进城务工快一年了,因为路途遥远,消息不通,他甚至不知道家里是否安好。
他拘谨地站在林景云面前,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黝黑的脸上满是局促不安。
林景云温和地看着他,问道:“阿牛,想家吗?”
阿牛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重重地点了点头。
“想给家里报个平安吗?”
阿牛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渴望。
“今天,我让你跟家里说说话。”林景云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张纸和一支笔,“写吧,想跟阿爸阿妈说什么,就写下来。今天,你的家书,由我亲自为你寄送。”
阿牛颤抖着手,接过纸笔。他想了很久,眼泪一滴滴落在纸上,最终,他只写下了几句最朴实的话:
“阿爸阿妈,我叫阿牛,在昆明做工,一切都好,勿念。钱已寄出,过冬衣物备好。”
林景云拿起那张还带着泪痕的纸,交给了首席报务员。“发出去,发到乌蒙山,石门坎乡,大坪子村电报站。”
“是!”
报务员深吸一口气,手指在电键上灵巧地跳动起来。
“嘀…嗒嗒…嘀嘀…嘀嗒……”
清脆而富有节奏的电码声,第一次承载着一个普通人的思念,跨越数百里的山川阻隔,飞向那遥远闭塞的故乡。
与此同时,在乌蒙山深处,大雪已经封山。一个名叫大坪子村的苗寨里,新落成的电报站,是一栋小小的木屋,屋顶上竖着一根简陋却笔直的天线。这里是方圆百里唯一的现代文明的象征。
一个同样从昆明培训回来的苗族青年,正守在一部“云鸣-I型”接收机旁。村民们对这个“会说话的盒子”充满了好奇和敬畏,却又不敢靠近。
突然,接收机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电流声,紧接着,熟悉的“嘀嘀嗒嗒”声清晰地响了起来。
青年神情一凛,立刻戴上耳机,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他的脸上,先是惊讶,然后是激动。
片刻之后,他冲出木屋,手里高高扬着那张电报纸,用尽全身力气,用苗语大声呼喊:“阿牛!是阿牛的消息!昆明来的!阿牛给家里报平安了!”
整个村寨瞬间炸开了锅。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小小的电报站围得水泄不通。阿牛年迈的父母,被人搀扶着,挤到了最前面。
“他……他说什么?”阿牛的阿妈声音发抖,浑浊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青年报务员清了清嗓子,大声地将电报内容念了出来:“阿爸阿妈,我叫阿牛,在昆明做工,一切都好,勿念。钱已寄出,过冬衣物备好。”
寂静。
短暂的寂静之后,阿牛的阿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里,有思念,有担忧,但更多的是卸下重担后的喜悦。阿牛的阿爸,一个像山一样沉默的男人,抢过那张薄薄的纸,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上面那几个并不认识的汉字,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天神老爷显灵了!”一位白发苍苍的寨老,激动地跪倒在地,朝着昆明的方向叩拜,“督军的电线,是天神赐给我们苗家的福音啊!”
“我儿子在蒙自当兵,是不是也能用这个传话回来?”
“我家的姑娘嫁到了山那边,走路要三天,这东西能把我的话带给她吗?”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问着,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亮。那张小小的电报纸,在他们手中被争相传看,仿佛是什么神圣的信物。它不仅仅是阿牛的一封家书,更是打破这千年沉寂的第一声惊雷。它让这些被遗忘在大山深处的人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和外面的世界,和那个叫“云南”的大家庭,是紧密相连的。
消息很快传回了昆明。
林景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听完汇报,久久没有说话。他能想象得到那个苗寨里的欢腾景象,能感受到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拥戴。
他擘画的宏伟蓝图上,那条关于“民心”的脉络,在这一刻,被真正地接通了。这张由无线电波编织而成的大网,不仅是军事的保障,政令的延伸,更是连接数千万颗心的桥梁。
从今天起,云南不再有遥远的边疆,不再有被遗忘的角落。
窗外,夕阳正将余晖洒满大地,给这座正在苏醒的高原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一个新的时代,其脉搏,正通过这无形的电波,强劲地,跳动在云南的每一寸土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