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杰被诬陷偷窃,他又气又急:“詹公子,我原就说不愿为奴为婢,现在他们还诬陷我偷窃,不如直接杀了我痛快!”
青萍坐直了身子,纤指轻叩桌案,目光转向张管家,开口问道:“张管家,三个铜板,你准备叫我怎么秉公处理?”
张管家恭敬地道:“小姐,这三个铜板虽少,但偷窃之事不能纵容,盗窃之风不可长,咱们家仆役一百多人,要是今天这个偷三个铜板,明天那个藏五铢,这可怎么得了?就是皇帝家也叫吃空了。老爷活着的时候老爷在世时常训诫:治家如治国,规矩不可废;又教导我们要勤俭持家。老爷的话可是时时警醒着我,我片刻不敢忘……”
青萍摆手,“这孩子第一天到咱们家来,就闯下祸来,你说说看,倒该怎么处理?”
张管家整肃衣冠,朗声道:“按家规第七条:凡盗值不满百文者,杖二十;值百文至一贯者,杖四十;逾一贯者送官。另依贞观律疏补注:初犯刺‘悔’字于左腕,再犯刺‘盗’字于额。然……”他稍作停顿,偷眼观色,“此子新来,或可酌情减等。”
青萍有点儿为难,一是仁杰这孩子过于耿直了,为了自证清白,居然当众展示了偷窃的“手艺”,如此一来,自己想临时为他开脱都找不到合理的理由;二来就是三个铜板虽不多,仁杰第一天来居然就要按家规被杖打二十棍,即使看在子龙的面子上也不至于真伤筋动骨,但这脸面上也实在不好看,可不处理又说不过去;三来这张管家是家中的老人,让子龙他们查清楚其中的蹊跷之处或者不难,可这么一来,仁杰往后还如何在王家安身呢?
思虑至此,青萍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只听子龙道:“既如此,我就想向王大公子、王小姐求个情,看在我的面子上……”
“詹公子不必为我求情!”仁杰猛地抬头,打断了子龙的话,“詹公子,你不用求他们,我愿意挨二十棍。但请您不要让我再呆在这里了。如果潘二爷他们不愿带我投军,我就自己去流浪,也好过在这里受人欺辱。”
子龙静默片刻,目光在仁杰倔强的脸上停留良久,终是转身郑重一揖,道:“我想向王大公子、王小姐求个情,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詹仁杰离开王家。”
王大公子道:“倒是还没有写下契书,离开也不难。”
青萍道:“仁杰他没有户籍证明,也没有公验,我本来想籍此帮他办妥的,如今这一走,倒难安置了。”
仁杰对着青萍恭恭敬敬磕了个头,“是我福薄,不能跟着王小姐学规矩,也不能伺候您左右,辜负了您的好意,请您恕罪。”
青萍道:“只是,你离开这里,去哪里安身呢?”
尤公子道:“我随身就四个人,多他一个也不多,可以跟着我。”
子龙道:“我的兄弟,怎么能跟着你做小厮?”
仁杰急忙说道:“我愿意跟着詹公子你做小厮。”
子龙道:“你这么一位具有后现代解放思想的自由分子,我怎么忍心让你做小厮……”
哪知这句夸赞的话完全地被仁杰误会了,他撇下嘴来,嘴弯得向一道下悬月,“詹公子也如世人一般,瞧不起我这个小乞丐么?那我自去流浪好了,天大地大,到处都是我的家……”
“你这么一个心思透亮的不羁之人,我怎么忍心让你做小厮”,子龙站起身来,用扇子骨轻敲了他的肩膀,“走吧小乞丐,我不让你做小厮,可也没说不让你跟着我,跟老圈儿爷一样,做我的‘爷’可好?”
仁杰不明所以,“我哪能做詹公子的阿爷?可使不得。”
子龙叹气,“你机灵着些,夸你的话你听不出来,逗你的话你也听不出来。这可怎么好哦……”说着已亲昵地揽住他的肩,“走吧,詹小公子,随我回去睡大觉去。”
仁杰闻听此言,喜不自胜,欢喜雀跃地跟着子龙走了。
就这样,从这天开始,子龙的身边就多了一个活蹦乱跳的詹仁杰。这少年的到来,给子龙平添了许多欢笑,也招来了不少的烦恼。而这个身怀奇技、心思单纯的少年,一旦登上命运的舞台,即将演绎出的,是属于他的传奇故事——有笑也有泪,有喜亦有悲。
不日,世雄要带着潘游龙、张五儿、李大勇北上去商洛投军,临别时,世雄对子龙说:“我这次不回商洛,也不去专门拜见詹家掌门族叔,所以这一次子龙你无需跟着。待金陵的事情有了眉目,我再带你一起回族中拜望,可好?”
子龙知他来时,已有查明父亲詹不忧案子的重任在身,此事如今没有起色,所以他也无法对詹氏族人交代。了解到世雄的苦衷,子龙点头道:“詹叔不必担心,我在金陵守着,专等你回来就是了。”
仁杰也抢着说道:“我陪着詹公子,定不让他烦着、闷着。”
世雄点头,“金陵之事你陈师伯那里有了一些线索,你可以找他商量一下对策。但切忌单独行动,以免打草惊蛇,记下了吗?”
子龙点头应允。
于是又与三位投军之士告别,三人依依不舍,游龙伤感对子龙言道:“每次都与詹公子你短短相聚,又匆匆离别,这真叫人心里难过。”
子龙见他突然有此多愁善感之态,忍不住笑出声来,“潘二爷,这种发言真的很不适合你,我都快忍不住了。”
大勇正色道:“我等本是一只脚踏进阎王殿的人,是詹公子你给了我们大家伙儿一个活着的希望,我们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他日若有机会,我们兄弟几个愿以命相酬。”
子龙敛了方才的笑意,也正色道:“我好好的,要你们几个的命做什么那?咱们都好好活着好不好?你们不要总想着为了谁献出命去,为了谁都不值得,要想着自己的爹娘,为了他们也要爱护好自己的性命,不要枉死,要认真地为自己活!”
他这一番言论从未有人提过,一时间大家都沉思了起来。
子龙又补充道:“我陈师伯有个徒弟,刚刚在执行任务时牺牲了,他家中有白发双亲,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一个刚娶的媳妇儿。他是为了国家,为了政府,为了人民光荣地去世的,可他的家人何其可怜!照我说,什么伟大的理由,都不如自己的生命宝贵,各位要切记我的话,切不可被所谓的道义蒙蔽了。”
张五哥点头称是,“詹公子一番肺腑之言,你是为了我们好,我等清楚明白,我等都记下了!”
说完,眼泪已然滚落下来,他用袖口擦了擦眼泪,又说道:“希望我等尽快在军中站住脚跟,若日后立下功勋,也好有一日能成为詹公子的助力,到那时,自有团聚的一天。”
子龙点头,“我等着你们功成名就,拜将封侯的那天!”
说完,子龙与他们一一拥抱,握手,仁杰的眼泪就没停下来过,小脸跟花猫一样。他本来是个弃婴,从小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孤魂一样飘荡着长大,无牵无挂,但狱中与他三人两年时间朝夕相处,早已建立了情同手足之情。此时骤然分别,心中自是万般不舍,哭得很是伤心。
张五哥硬了心肠,嘱咐仁杰道:“如今世上已经没有狗娃子这个人了,詹仁杰,既有了这样尊贵的姓名,就该活出个人样来,方才对得起疼惜你,看得起你的人,懂吗?”
仁杰闻听此言,咬着牙绷着嘴,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了,才要作揖,又扭头对子龙道:“最后一次。”
只见他跪了下来,对着对面三人道:“詹公子不许我再轻易给人下跪磕头,但三位待我如兄如父,恩深似海,此一分别,不知何年何月再见,就容我最后磕一次头罢。”
说完了,郑重地磕了三个头,道:“祝三位哥哥投军顺利,早日立下军功,成为上柱国将军!”
三人见他如此情真意切,也对着他同时跪了下来,拱手道:“兄弟,山水有相逢,你多保重,跟着詹公子好好学本事,不可辜负了他的心意。多多长进,少贪玩。”
说完四人抱在一处,又忍不住哭了一场。
世雄走后,子龙和仁杰就搬进了城西的别业,这是王家所赠的一处住所,为着日后世雄和子龙在金陵查案方便。
那宅子本是王家昔年的旧宅,装修本就考究,又因为青萍亲自管理,打扫、装修、修缮都十分细心周到,除了规模小一些,富丽堂皇得简直跟王家大宅复刻得一般。
子龙、仁杰和老圈儿看到了宅子的情状,赞叹道:“到底是王家,赠人的礼物也太拿得出手了!”
翌日清晨,仁杰对着铜镜笨拙地束发,那缕不听话的鬓发第三次滑落时,子龙执梳上前:“我来帮你吧。”
仁杰却灵活地闪开,眼中闪着倔强的光:“詹公子你说过,自己的事要学着自己做。”
他仔细回忆子龙平日束发的手法,尝试着将自己的头发拢起。那双曾专攻暗处技艺的手,此刻在晨光中略显生涩地打理着属于自己的新生。
子龙倚窗而立,唇角含笑。他想起昨夜仁杰将他那几件破旧衣衫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箱笼最底层时说的话:“从今日起,我只穿詹公子给的衣裳。”
早饭后,子龙取出《千字文》放在案上。仁杰盯着墨字,眉头拧成了结。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三枚铜钱,在案上排开:“张管家诬我偷的,就是这三个钱。那时我若认得字,看得懂账本,定能用其他办法自证清白。”
他抬起明亮的眼眸:“詹公子,我想学认字,学算数。不仅要会看账本,将来还要帮您看文书、查线索。”
子龙心中一动,想起陈师伯日前透露的消息——父亲旧案的关键证据,或许就藏在城西那家金铺的故纸堆中。他凝视着仁杰专注的侧脸,这个少年独特的“手艺”,或许终有一日会成为照亮迷雾的微光。
“好。”子龙执起他的手,将毛笔轻轻放在他指间,“我们今日就从‘天地玄黄’开始。”
窗外,金陵城的晨雾渐渐散去,阴郁的天气渐渐晴朗起来。
仁杰紧握着笔,笔画虽有些歪歪扭扭,每一笔都写得格外用力。当“宇”字的最后一笔落下时,他忽然轻声问:“詹公子,等我们查清您父亲的案子,等三位哥哥建功归来,那时我们所有人,真能团聚吗?”
子龙望向窗外渐明的天际,声音温和而坚定:“张五哥临行时不是同你说了,山水有相逢。只要走在正确的路上,有缘相见的人,终会重逢的。”
世雄临行时嘱咐子龙切忌单独行动,以免打草惊蛇,但詹子龙是何许人也,怎么甘心什么都不做,天天在家呆着呢?
其实子龙最关心的就是那个波斯商人,当日就因为此人向云娘行贿一百金,才致詹不忧获罪入狱,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证人。从三个月前初来金陵之时,子龙恨不能立刻抓住此人,询问当日情由,但由于金陵的连环凶杀案件过于凶险,此事以至于一拖再拖。
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子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到这个波斯人。可陈捕头却以世雄不同意子龙单独行动为由,拒绝了子龙的提议。
之后,子龙带着仁杰在那波斯人活动的几条街上来来回回地走,回来又绘地图,又标注地点位置,已基本掌握了波斯人的活动范围和活动特点。
仁杰知道了子龙的心事,建议道:“我去跟踪,定不会叫人发现。公子你就远远地在茶楼坐着,替我把风。我若得了信,就来跟你会合。”
子龙摇头,“现在的确不适合去跟踪,陈师伯曾跟我说过那波斯人虽是商人,却跟番邦的外使往来密切,故而他十分地机警。我们贸然出现,很容易打草惊蛇。”
仁杰道:“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吗?”
子龙道:“办法我没想到。不过眼下的问题是,这两天,总跟着咱们那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你没发现?咱们是被反跟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