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在庆功宴会上告诉子龙:潘游龙、张五儿、李大勇和狗娃子从湖州赶过来了。
子龙少年心性,听说朋友来了,哪管宴会上还有旁人,急忙喊了几人来见,一刻都不想等。
于是他们几人就单去了偏厅团聚。
子龙问道:“不是说帮陈司马一年的时间,他怎么肯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放你们走了?”
潘游龙回道:“新任刺史鲁大人已经到任,陈司马肩上的担子也就卸下来了。而且湖州赈灾的事情已经捋顺了,鲁大人感谢了我等,付了足三个月的饷钱,还帮我们兄弟写了投军的推荐信。我们这才脱身,听说詹校尉和詹公子你们还在金陵,就急忙赶过来了。”
原来四人几天前就已经到了金陵,怯生生来王家打听子龙和世雄的消息,正好被青萍遇到,就将几人安排在客栈住了下来。专等今天的相聚,就是为了给子龙二人一个惊喜。
子龙忙向游龙四人道:“詹叔如今已升任都尉了。”
游龙四人忙道喜、行礼,张五哥道:“詹都尉如今升任了,那咱们投军的事,定然更没有问题了。”
世雄道:“本来没问题,可如今我师父突然故去了,我得回商洛吊唁,顺便亲自带你们去投军。”
子龙道:“詹叔,那我呢?我也跟你一起回商洛吗?怎么没听你提过回商洛的事。”
世雄道:“这是那日我跟你陈师伯商量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金陵的事情未了,咱们暂时还不能离开,你就守在这里,我最多七日便回。”
他们来金陵,本就为了追查詹不忧案子的重要证人,那个波斯商人。可当初一来金陵,就被四大家族的人命案子牵绊住,才拖延了。
现在钟琉王爷、飞刀门一事既了,就该认真追查詹不忧的案子了,故而子龙点头称是。
游龙偷偷对子龙道:“詹公子,狗娃子虚岁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孩子,而且他身子一直很单薄,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带他去投军怕不是对他最好的路……”
子龙眼睛转了转,道:“要不,在王家谋个差事?王家这么富裕,而且还有青萍在,一定不会委屈了狗娃子。”
尤公子道:“青萍以后是要嫁到湖州去的,不然让狗娃子去我家?反正狗娃子的家乡就是湖州嘛。”
子龙和游龙冷不防还有人偷听,都被吓了一跳。
也在偷听的青萍道:“呸!我父亲刚去世,我还在服丧,说什么嫁娶的事情,你真是不懂事!狗娃子来我家很好啊,我罩着他!”
既然青萍同意了,即刻就喊了狗娃子过来。
尤公子眼红嘴酸,“怎么他一说你就同意了,也不同我商量商量。”
青萍道:“我家找个帮工,何需你的同意,商量什么?”
子龙问道:“狗娃子,我帮你找了个主家,以后你就在王家做工,你可愿意吗?”
狗娃子道:“其实我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不怎么愿意去给人家做仆人。”
众人皆是一愣,但听狗娃子又说道:“但是既然是詹公子做保人,他的一片心意,我总不好拂逆的,就暂且答应了吧。”
尤公子撇了嘴道:“你一个小乞丐出身,架子倒大得很。你知不知道,来王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做工,是多少人想都来不了的?”
狗娃子道:“我宁可跟着潘二爷去投军,也不想在这里被人使唤来使唤去的。”说着居然哽咽了起来。
众人道:“毕竟年纪小。”
“王小姐,你不与他计较,他不懂事,以后您费心多教教他。”
“狗娃子,你莫要矫情,听尤公子说了吧?别人塞钱塞东西,金陵王家哎,高门大院,走后门都进不来的。”
“狗娃子,我们家的仆人薪水都很高的,一个月十五个铜板。”
“给这么多?我不去投军了,也来王家做工吧?”
潘游龙道:“狗娃子,以前你没人管束,性子太野,你先在王家学学规矩,再等两年,等哥哥们在军中扎下根了,你再来不迟。”
虽然听闻规矩二字就头疼,但又听还能去投军,狗娃子这才勉强止住哭泣,点了点头。
子龙道:“狗娃子,如今你也是有主家的人了,我帮你取个名字可好?”
狗娃子一听,眼睛都亮了,“詹公子,你真能帮我取一个大名吗?”
众人看他悲喜转换得这么快,道:“毕竟是孩子,取个名字都这么高兴。”
狗娃子道:“诸位大哥大姐,詹都尉,你们不知,我从小无父无母,从来不知自己的名和姓。如今得你们的眷顾,我有了主家,如果再有了名字,今日可说是我的再生之日了。”
潘游龙等人哈哈大笑道:“早知道你这么稀罕个名字,早给你取了。”
子龙思虑了一会儿,道:“其实我早想好了几个,英杰,俊杰,仁杰三个名字,只是不知道你喜欢哪一个?或者若你都不喜欢,我再替你取就是了。”
游龙、张五哥、大勇各选了一个,各有各的理由,争执不休。一个说:“英杰好,英雄的英,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字吗?”;另一个说:“英俊、俊俏,俊杰这个名字听着就觉得舒服,叫这个名字的人定是个长得俊的,以后好找媳妇儿。”;再一个说:“仁杰好,仁义,仁爱,仁心,仁政,仁杰这名字听着就大气!以后是个有前途的。”
问狗娃子的意见,狗娃子说:“我听张五哥的,他最有学问,选的一定不会错。”
子龙点头,“那我再赐你个姓,跟我一起姓詹可好?”
世雄道:“你可倒好,也不问过我,就给詹家平添一口人。”
子龙问:“那行不行呢?”
世雄道:“怎么不行?狗娃子这么聪明伶俐,詹家认下了!”
这一说可不得了,狗娃子先是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咧开嘴就笑了起来,跪下来冲着子龙和世雄就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扬起脸来,却又见他已是满脸泪水。
“感谢詹都尉认我做詹家人!詹公子对我,如同再生爹娘,从今以后,我就有名有姓,不是狗娃子了,而叫詹仁杰!”
张五儿道:“今天是农历八月初九,詹仁杰的生日就是今天了!”
大家围着狗娃子笑,都替他高兴,子龙道:“小杰你又哭又笑的做什么?高兴起来!今天既是小杰的重要日子,我且来吹奏一番,为各位助助兴。”说着,从腰间抽出一管玉笛来。
刚要吹,子龙又道:“我吹得不如朱三好听,你们可得有个心理准备。”
众人哄堂大笑,安慰他道:“詹公子放心,我们不嘲笑你!”
“你还有不自信的时候,真是少见!”
只见子龙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吹奏了起来,笛音一起,在场所有人都已经惊呆了。
当第一个音符从玉笛中流淌而出时,连喧嚣的花厅都霎时静默了。
那笛声初起时,如月下清泉滴落青石,泠泠淙淙,顷刻间便化作漫天星子坠入秦淮河,在水面漾开万千碎银。渐渐地,笛音扶摇直上,似有彩凤展翼,在月华里舒展着流光溢彩的尾羽。
众人都忘了呼吸——这哪里是凡俗音律?分明是九霄云外的仙乐误落尘寰。
朱家大奶奶原本端着的茶盏倾了半盏,她却浑然不觉。笛声缠绕着她的耳畔,恍惚间竟看见早夭的爱子立在梅树下,笑着唤她“母亲”。一滴泪顺着她保养得宜的面颊滑落,可她唇边却浮起温柔笑意。
老圈儿正给众人斟酒,听得入神,酒浆溢出杯盏犹不自知。那笛音时而如春风拂过金陵城头的柳梢,时而如夏夜萤火在荷塘间明灭,转瞬又化作秋日银杏叶飘落的轻响,最终凝成冬日初雪触地时的微声。四季轮回,竟都在这一曲之中。
老圈儿曾见过夫人,即子龙的母亲吹笛子,今日方知平常从内宅传出的优美笛声,竟是公子所奏。
最妙的是,窗外渐渐聚来无数雀鸟。画眉、黄莺、绣眼儿,连平日罕见的蓝鹊都栖在檐角,静静听着。有几只胆大的竟飞进厅来,落在梁间,小脑袋随着笛声微微晃动。
潘三爷张着嘴,酒杯就那么举在半空中。他走南闯北,听过教坊第一琵琶,赏过西域胡旋舞,却从未闻此天籁。这笛声仿佛能涤荡魂魄,让人想起最纯真的年少时光,想起第一次心动时手心的汗,想起母亲摇篮曲里的温柔。
当最后一个音符如轻烟般消散在夜色中,满室寂然。许久,才听见窗外雀鸟扑棱棱飞走的声音,仿佛仙乐既歇,它们也该回归山林了。
子龙转身,玉笛在指间轻转,依旧是平日里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他的发间不知何时,竟有两只夜蝶停在他鬓角,翅翼在灯下泛着幽蓝的微光,久久不愿离去。
一笛吹罢,艳惊四座!
子龙分明是吹笛子的高手,方才那曲笛音,已惊动了这人间最灵慧的生灵,冠绝红尘。哪里不如朱三吹得好,只怕世间都罕有匹敌。
偏厅和花厅同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场聚会也算有了一个完美的谢幕。
夜深了,长辈们都已陆续离席,子龙、青萍、尤公子、王大公子,并朱潘谢三家的几个年轻人还不困,就重新拢了一桌。青萍又吩咐上了几个解酒的小菜来,温了酒,算聚会的第二趴。
詹仁杰也被指名,叫他陪着朱家大奶奶回客房歇息,子龙嘱咐他道:“天黑,要把大奶奶扶好了,莫跌跤。”又悄声道:“这可是王家尊贵的客人,指名叫你去伺候,是给你长脸呢,叫其他人不小看你,不至于欺负你。”
仁杰连声答应着,乐颠颠出去了。
青萍问子龙道:“怎么你笛子吹得这么好,反倒说不如朱三呢?也忒自谦了。”
子龙道:“我不觉得自己吹得比朱三好,你觉得好听,可能是今天我用的笛子好。”
尤公子一听,连忙将笛子借了过来,仔细观瞧,倒也看不出什么玄妙来。
子龙逗他道:“这笛子有魔力,像我这种二流水平的吹,能吹出一流的水平来,若尤兄你吹,说不定能吹出超一流。”
尤公子并不会吹笛,试了一个音,就知吹不出“超一流”,急忙把笛子还给子龙,道:“詹兄你又想捉弄我,我可不上当!”
青萍问:“那么,这笛子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子龙偷偷地道:“这笛子是龙三送我的,龙宫的宝贝,你说特不特别?”
青萍惊讶道:“你何时得了这个宝贝的?我都不知道!”
子龙切了一声,道:“你从龙后那里得了多少好东西呢?打量我不知道那?我才有这么一样东西你就眼红啦?怎么,我就不配有一件龙宫的礼物?”
龙宫之事不便与外人知晓,所以两人但凡说起“龙宫”两个字时,声音都压得极低。
但尤公子看来,他俩窃窃私语,时而惊讶,时而相视一笑,醋瓶子早翻了,撇着嘴道:“尽日里也不见跟我那么多话,怎么对着他就乐成那样……”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吵了起来,詹仁杰被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揪住脖领,押了过来。
那人对着青萍一拱手,道:“这个新来的小子偷钱,望小姐明鉴,秉公处理。”
方才送了朱大奶奶后,仁杰正要回房歇息,却被管家带着两个家丁堵在廊下。管家眯眼捻着山羊胡:“库房少了两贯钱,有人瞧见你下午在附近鬼祟。”
仁杰脊背挺得笔直:“我刚送完人,从未进过什么库房。”
管家冷笑一声,忽从袖中抖出个灰布钱袋:“这是什么?”钱袋赫然绣着库房印记,三枚开元通宝叮当落地——正是刚才仁杰拒绝替管家做私活时,撞见他暗中克扣的证物。
“你!”仁杰眼眶发红,看着钱袋上自己不慎划破的指痕,竟成了裁赃的铁证。管家俯身耳语:“教你个道理,不肯当狗,就得当贼。”
第一天上工,就遇到如此栽赃,仁杰已无法忍耐,“我若想偷,你们能发现吗?”
只见仁杰伸出手掌,轻轻在桌子上覆过,离桌面尚有寸许距离,但他手掌所过之处,三个铜板已失去了踪迹,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仁杰道:“看到了吗?我若偷,能这么愚蠢地放在让你们轻易发现的地方吗?这不是我所为!我要怎么说你们才肯信我?”
管家轻哼道:“你偷盗的手段如此高明,简直就是不打自招,还有什么好说的?”
子龙也知道仁杰年纪虽小,但性子刚烈,桀骜难驯,本想让他留在王家,磨磨他的脾气,以后才好大用。只是没有料到第一天上工,就惹出乱子来,非常地无奈。
证明仁杰的清白,或者不难,但看这情形,他真的适合在王家继续呆下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