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烬落尽,佛堂中光线昏昏。
有内侍执着火折子上前来,将房中的烛火尽数点上。
章太后整个人被笼罩在光下,她已至天命之年,早已不再年轻,但眉眼间依稀可见从前风华。
此刻一袭深衣端坐在圈椅中,瞧着更显威严。
而地上跪着的章绥,膀大腰圆,举止拘谨,生得与章太后也并不如何相像。
章绥的手撑在地上,石板的凉意从掌心直往身体里钻。
不多时,他竟浑身打起了摆子!
章太后眼中嫌恶更甚,她撇开眼,平静得如同说着旁人家的事:“你自个儿是个不争气的,连带着府上那些个小辈,也被你教养得毫无心气,整日只知花天酒地。莫说一篇上佳的策论,便是打油诗也做不了几首。”
“如今撑着永昌侯府的门楣的,是我!”章太后抬手,抚了抚额角鬓发,冷声道:“兴衰荣辱?你有什么脸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章绥面上血色褪尽,他嘴唇翕动半晌,神情难堪至极。但今日腆颜前来,可不是听她奚落的。
他压下心中恼怒,面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阿姊如今贵为太后,何必同我置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啊!”
孰料章太后压根不吃他这套!
玉映站在章太后身后,面上一丝笑意也无,只肃着面庞:“侯爷慎言,如今太后娘娘是君,您是臣,眼下提及旧时情谊,实在不妥。”
章绥闻言,面容一僵,他抬眼望向章太后,只见她并未开口训斥,便知此玉映这些话,亦是她的意思。
心狠狠一沉。
玉映见他半晌不开口,又见章太后眼中隐隐浮现的不耐烦,她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侯爷,天色已晚,再耽搁下去,宫门便要落钥了,您请吧。”
章绥神情一滞!
章太后久居深宫,平日里即便是宫宴,也不大出席。今日好容易得见,倘若就这样离去,日后想再见就难了。
想到此处,他抬起头,目光幽幽落在章太后身上,随即膝行上前。
锦袍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擦过地面。
章太后见状,眉心悄然拧紧。
章绥此人,她再了解也不过了,平日里最喜被人奉承,今日在她这儿受尽了白眼,却还不死心,竟当着这么多内侍的面儿奴颜婢膝……
他究竟犯了何事?
章绥膝行至章太后身前,他紧抿着唇,抖着手攥住她的衣袍,缓缓握紧,语带恳求:“娘娘,臣死不足惜,只是府上那些小辈不谙世事,对臣所作所为,毫不知情。还请您顾念旧情,救救他们。”
章太后审视着眼前之人,只见他满面悔恨,方才那番话应当是实情,未曾夸大其词。
扯开被他紧攥的衣摆,章太后靠坐在圈椅中:“你究竟犯了何罪,严重到要牵连府上小辈?”
章绥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用力握紧。
章太后见状,手虚虚一抬,佛堂中伺候的内侍瞧见,行礼后,都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章绥察觉到落在头顶的目光,他面皮紧绷着,良久,口中吐出一口浊气,沙哑着嗓子开口:“太后娘娘明鉴,臣所犯之罪万死难赎!您与臣虽有少时之谊,却不敢叫您难做……”
他抬起头,眼底仓皇隐现。
目光探究着,欲从她面上瞧见一丝心软、不忍,可他饶是瞧了半晌,仍是什么都未曾瞧见。
章绥心中最后一丝希冀彻底消散,他低下头,额间冷汗涔涔。
可事已至此,已无他法,他重重闭了闭眼,艰难开口:“臣……臣一时利欲熏心,受人蒙蔽,贪墨了赈灾银。”
章太后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少顷,她怒极反笑:“章绥啊章绥,你可真是好得很啊!”
章绥浑身打着颤,牙关都有些哆嗦。
终于笑够了,章太后执起一旁的丝帕掖了掖眼底笑出来的泪,面上笑意缓缓敛尽。
她将丝帕丢在案上,随即站起身,看也不看章绥,只道:“你今日来哀家这儿相求,当真是来错了。”
章绥看着距离自己不远处的那双绣鞋,并不开口,眸光沉沉的,一派死气。
“你且去受灾的兰县,问问那些流离失所、痛失亲人的灾民,问问他们答不答应让你苟活!”章太后往前走了几步,仍不觉解气,她站在章绥身侧,恨声道:“你,自去圣上跟前请罪,是杀是留,听凭律法处置,哀家绝不置喙!”
说完,她由玉映搀扶着,拉开门扇走了出去,章绥呆呆跪着,不多时,他瘫软了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
周府。
周湛站在回廊下,不时朝外张望着,好容易瞧见蔺不为的身影,他快步迎上前:“如何?”
蔺不为抬眼,觑了他一眼,随即拱手道:“大人,属下打听清楚了,裴大人身负重伤,眼下……生死不知。”
周湛先是一愣,回神后他挽起一抹笑,语气勉强:“怎么可能?你定是问错了人。”
蔺不为闻言,眼中浮现些许不忍。
周湛往一旁走了几步,脚下突然一软,他忙抬手撑在廊柱之上。
蔺不为一惊:“大人!”
周湛恍若未闻,目光所及的景象,仿佛全然是陌生的,他竟然无法分辨自己究竟置身何地。
一阵寒风拂过,将他混沌的脑子吹得清醒了些许,他抬起眼,面上痛色难掩:“不为,你定然是问错了人。世人皆道‘祸害遗千年’,裴闻铮纵是受了伤,也不会伤重到生死不知的地步!”
蔺不为嘴笨,半晌憋出一句:“裴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定然能逢凶化吉的。”
周湛闻言,嗤笑一声,胸膛不断起伏着:“吉人?他算什么吉人?”
蔺不为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一时讷讷无言。
周湛分明笑着,眼底却盈满了泪,他仰着头,奋力眨去泪意,抵在廊柱上的手紧握成拳:“他就是这世间,最大的骗子!”
“大人……”蔺不为喃喃道。
“他早已食言多回了,”周湛故作轻松:“倘若他不能安然度过此劫,那也是他命该如此。”
周湛眼前,骤然浮现一张年轻的面庞,永历七年的探花郎,自是万般骄矜恣意的模样。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裴闻铮一袭红袍,端坐于马背上,瞧见人群中的周湛,他驭停了马。
抬手遥遥一揖,面上含着笑,他高声道:“彦直,此生得你为友,实乃幸事一桩。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岁月横贯,故人远去,唯记忆犹新。
周湛垂下眼,面上笑意凄凄,语调极轻:“裴闻铮,这一句,你总该做到吧?哪怕做到一半也好……”
不求长友,
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