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湛记忆里那位风姿卓绝的探花郎,眼下已趴在软枕上,烧得人事不知。
房中点着灯,烛火遥遥映在他面庞之上。
只见裴闻铮眉心紧拧着,眼皮轻颤,似乎正做着不好的梦。
后背上的伤处又上了一遍金创药,纱布上渗出鲜红的血。
锦被盖至他腰间,恐他受寒,房中便又燃了个炭盆。
春樱端着盆温水上前来,许鸣玉挽起衣袖,将帕子洇湿后挤干,抖去余温后轻轻擦拭裴闻铮的脖颈与面颊。
就在不久之前,裴闻铮半阖着眼睑,与她说了许多旧事。言语平淡得如同说着无关紧要之人的故事,可那些字句好似一根根丝线,直将许鸣玉的心脏紧紧缠住。
心头沉重得几要喘不过气儿来。
在世人眼中,裴闻铮监斩恩师,实属大逆不道,谈及他,言辞中也多有轻视;而朝中同僚斥他不具风骨,更是以与他同袍为耻,便是从前的挚交好友,亦避他如蛇蝎。
可他不辩不驳,将那些骂声尽数咽下,孤身一人行走在永历年间的波谲云诡之中。
他是执棋之人,也是棋盘上的棋子。
裴闻铮头上玉冠早已拆下,墨发以束带松松系着。
许鸣玉抬起手,拂开他散落在额前的发,指尖缓缓描过他好看的眉弓。
看着裴闻铮紧闭的双眼,她心中不由有些泛酸。
春樱以为许鸣玉只是担心裴闻铮的伤势,不由温声安慰:“小娘子,裴大人已吃了药,这烧明日定然就能退了。背上的伤虽重,但假以时日,终归是能痊愈的。”
许鸣玉攥着巾帕,闻言嘴上抿了些许笑意:“我并非担心他的伤势。”
春樱一愣,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着,不解道:“那您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工于谋国,却疏于谋身,”许鸣玉的视线虚虚落在他的脊背上,纱布边缘透着些不正常的红:“这些年咽下的苦,自是无数。若是可以,我希望有朝一日,世人能看见他的赤忱,莫要让流言蜚语,再污他声名。”
天儿冷,饶是房中烧着炭,盆中的温水也很快便冷透了。
春樱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低头瞧见自己的面庞模模糊糊地映在无一丝热气儿的水面上,忙道:“小娘子,我再去添些热水来。”
“去吧。”许鸣玉转头看向春樱。
自然未曾瞧见床榻上,裴闻铮眼角淌下一滴泪,滚烫的泪珠流过高挺的鼻梁,随即浸入软枕之中,消失不见。
……
裴闻铮置身于一片浓雾之中,他环顾四周,只见满目漆黑。
他站起身,脚下一丝知觉也无,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欲开口唤人,可无论嘴唇如何翕动,仍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就在此时,眼前出现一个光圈,有爽朗的笑声自光圈之中远远传来,他凝眸看了许久,终于提步,缓缓朝着那儿走去。
离得近了,光圈中的景象顿时出现在裴闻铮眼前。
这是一间书院,古朴而又熟悉的感觉登时扑面而来。
而面前的周湛,面庞瞧着似乎要稚嫩许多,他手捧着一卷书,神情很是不虞。
裴闻铮打量了他许久,眼底笑意渐渐清晰。
正要上前,便见周湛身后突然走出一人,瞧见来人的面容,裴闻铮的呼吸狠狠一滞!
这是……他自己?
年轻的裴闻铮拎着一只食盒,在周湛面前扬了扬,随即在一旁坐下,笑道:“今日,我便以丰乐楼的叫花鸡赔罪,如何?”
周湛板着脸,未曾应答,他认真地看着手中的书卷,可书页却半晌都未翻动。
裴闻铮见他岿然不动,眉头一挑,将叫花鸡从食盒中端出来,刻意凑近周湛的鼻尖,道:“好香啊,你尝尝看?”
周湛侧过身子,不悦道:“拿走,我不要。”
“当真?”裴闻铮又凑近一些,打趣道:“那我岂不是能吃独食了?”
见周湛不理自己,他抬手扯下一只油润的鸡腿,递近些:“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彦直,你可得想清楚啊。”
周湛闻言,径直嗤笑一声,回身正要开口挖苦,裴闻铮瞅准时机,手往前一伸,那只油润的鸡腿便塞入了周湛口中。
周湛瞪圆了眼,恼怒道:“裴闻铮!”
“我耳力不错,你倒也不必这么大声。”裴闻铮佯装嫌弃地退开几步,见周湛面上怒意并未作伪,无奈抬手一揖:“昨日未曾赴约,是我之过,今日我便在此向你郑重赔罪,还请彦直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一般计较。”
站在光圈外看着这一切的裴闻铮,此刻已然想不起来当时究竟因何事耽搁,未能赴周湛的约了,他不错眼地看着这一幕,胸口有些饱胀。
他知晓这是置身梦境之中,但仍贪心,想借机见一见故人,记一记前事。
周湛咬了口鸡腿肉,面上很是有些不自在,他重又在圈椅中落座,神情很是有些忿忿:“君子一诺,当驷马难追,如有下次,我便不会那样轻易原谅你了。”
裴闻铮又是一揖到底,身上藏青锦袍衬得他整个人极为温润:“是是是,我记下了,若有下回,你便与我割袍断义!”
光圈外的裴闻铮看着看着,笑意缓缓敛尽,当初这句话本是无心,孰料数年后会一语成谶。
又是一阵浓雾袭来,裴闻铮抬起宽大的衣袖遮面。
周遭气温急转直下,耳畔雨声淅沥,他低头,瞧见雨水在他身旁砸出一个个清晰的水洼。
春雷声声,雨水纷纷。
那是永历十年的春三月,他领旨监斩李若浦的那一日,明黄圣旨还攥在手中,裴闻铮撑着一柄油纸伞,走入这连天的暴雨之中。
身侧过往的路人早已寻地儿去避雨,唯有他,冒着风雨,只身前行。
走上拱桥,裴闻铮撑着伞一抬眼,便瞧见对面匆匆而来的周湛。
他应当是才下马车,左脚还未曾搭上拱桥的石阶。
二人一个低头,一个仰面,目光在这连天雨幕之中虚虚相触。
周湛瞧见他,眼中急切之色褪去,一口气还未完全吐尽,便瞧见裴闻铮手中的圣旨。
眼神猛地一颤,他猝然抬眸,不敢置信道:“这道圣旨,你接下了?”
“官家旨意,”裴闻铮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圣旨,攥紧,语气极轻:“莫敢不从。”
“虚怀,”周湛三两步走上拱桥,站在裴闻铮对面,伞尖相接:“你今日接下圣旨的消息,不出一日便会传扬出去,可知明日,朝臣会如何议论于你?”
“知道。”裴闻铮望进他眼中,语气平静:“可那又如何?”
“你——”周湛压下心中暴戾:“你是中书令最得意的学生,眼下他获罪,朝臣迁怒于你,于你而言确实不公平。可锦绣前程没了,凭你的才能,定能重来。倘若失了风骨,那满朝文武,还有谁敢与你为伍?”
“虚怀,中书令也常夸你见微知着,怎么今日却在此事上犯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