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烧着炭,许鸣玉站起身,将窗户打开一些。
窗外栽着的一株红梅叫北风一吹,花瓣簌簌而落,有几瓣被风裹挟着拂进房中,摇摇晃晃地落在许鸣玉的指尖之上。
裴闻铮的目光跟着她挪动,见她站在窗畔不开口,手指不由握紧身下的软枕。
未曾事先告知,她心中定是恼得狠了。
少顷,他垂下眼,哑声开口:“我——”
“裴闻铮,”许鸣玉转身看向床榻上的人,长睫在眼下投落一片光影,她抬手拈起红梅:“贪墨赈灾粮之人,究竟是何身份?那些死士,又是受何人指派?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谢珩心虚地摸了摸鼻尖,他悄悄退后几步,将难题抛给伤患,丝毫搭腔的意思也无。
裴闻铮抬眼,径直对上许鸣玉的目光。良久,他叹了口气,随即抬手拍了拍身侧的被褥:“鸣玉,风大,你过来。”
见她不动,裴闻铮放软了语气:“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一字不落?”
“一字不落。”
“那你先告诉我,贪墨赈灾粮的,究竟是谁?”
裴闻铮见她衣裳单薄,置于窗棂上的手已失了血色,恐她受寒,他闭了闭眼,随即认命般开口:“是永昌侯,章绥。”
永昌侯?
太后的胞弟?
许鸣玉闻言,眼底缓缓浸满震惊之色。
……
裴闻铮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
光天化日之下,在这皇城之中、天子脚下,竟有歹人胆敢行刺朝廷命官,当真是骇人听闻!
天子震怒,下令严查,势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马文元受了惊,他白着一张脸坐在值房之中,季思嘉将仲辛之与孙翮收监,又将如风等活捉的死士分开关押之后,回到值房。
甫一进门便瞧见马文元魂不守舍的模样。
马文元听见动静,先是浑身一颤,抬眼瞧见来人的面容,紧绷着的身子这才缓缓松弛下来。
季思嘉走近,抬手在马文元肩上拍了拍,他一改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只肃声道:“没事儿了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马文元沉默着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他抬眼:“裴大人如何了?”
“官家已遣御医去过了,”季思嘉心下沉重,面上却不显:“你就放心吧。”
马文元不自觉地搓着手,语气稍有些仓皇:“裴大人本是不会受伤的,他是为了保护一个孩童,这才叫杀手寻到了可乘之机……”
季思嘉一时无言,他紧抿着唇,手掌紧紧地按在马文元的肩上。
“那些文人都说裴大人监斩恩师,实乃大逆不道之人,”马文元眉间拢着许多疑惑:“可他们究竟见过裴大人几面,又与他说过几句话?他们当真了解他的为人么?”
季思嘉闻言,面上浮起一个笑来:“总有人自诩高义,却短于举止,妄图从流言蜚语中识人,狭隘至极。不过,来日方长,裴大人究竟是忠是奸、是善是恶,终会有个分辨,不急于一时。”
马文元心中不安缓缓消散。
季思嘉见他面色好看了些,这才松开置于他肩上的手,转身搬了张圈椅在一旁落座。
他靠着椅背,正色道:“眼下裴大人因伤告假,这嫌犯还需你我来审。我且问你,今日这些杀手,当真是为刺杀裴大人而来?”
马文元想起小巷中那一幕,心脏突然揪紧,少顷,他摇了摇头:“不是,他们的目标本是囚车。”
“莫非是为劫囚?”季思嘉眉心拧紧。
“或是,”马文元看着他:“灭口!”
季思嘉心头一震,此刻突然平白起了一身的寒颤,面上神情渐渐凝重。
……
日头西斜。
宫中佛堂内,木鱼声沉沉传来。
永昌侯章绥候在佛堂外,面上隐有焦急之色。
玉映轻手轻脚地走出门,朝他候着之处走去。
章绥瞧见,眼底骤然闪现一抹希冀,他迎上前:“玉嬷嬷,如何?太后娘娘何时得空见我?”
玉映福身还礼,神情平静:“侯爷,太后娘娘今日还有经要诵,怕是不得空见您了。”
章绥闻言,神情一僵,后背迅速沁出冷汗,他陪着笑:“玉嬷嬷,你可曾与太后说清楚?我眼下当真有急事要求见,再晚……再晚,永昌侯府怕是就要大难临头了!”
玉映抬眼,眸光探究:“侯爷为何有此一言?”
“嬷嬷莫要深究,此事……此事,我只与太后娘娘道。”章绥从怀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玉映:“还请嬷嬷与太后娘娘道明其中厉害,请她务必拨冗,允我一见!”
玉映未曾接下荷包,她直觉章绥言辞闪烁,其中必有问题。到底事关太后娘娘母家,她也不敢耽搁,只颔首应下:“如此,那奴婢便再为侯爷通传一次。”
“有劳!”
玉映躬身退下,章绥欲将荷包塞入袖袋,可他心中焦急,手下不稳,试了数次,也未能如愿,最终只得作罢。
他臊眉耷眼地站在原地,心中突然浮起无数懊悔之意。
又候了许久,佛堂中木鱼之声一止,章绥耳中一静,半晌才堪堪回神。
他忙站直了身子。
不多时,果见玉映缓步前来,召他觐见。
章绥忐忑不安地跟着她进了门。
只见章太后一袭暗绣深衣,此刻正背对着门,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之上。
在她面前,一尊佛像高坐于莲台之上,悲天悯人地看着众生。
香炉中,清香燃尽。
打开门的瞬间,香灰叫风一吹,便断落在香炉之中。
章绥想起自己为何而来,心中急跳,险些失了礼数。
还是玉映轻咳了一声,他这才回神,掀袍屈膝跪下行了个跪拜大礼:“臣章绥,见过太后娘娘。”
章太后缓缓睁开眼,她抬起手,玉映见状,忙上前搀扶。
章太后扶着玉映的手转身,眼中并无见到家人的欣喜,只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之人:“你此次进宫来,所为何事?”
章绥不敢抬头,片刻后,他出声恳求:“恳请太后娘娘屏退左右。”
章太后轻笑一声,她缓步踱至圈椅落座。方才诵了许久的经,有些口干,她抬手捧起一盏温茶小口抿着,绝口不提屏退左右之事。
章绥缓缓挪动身子,向她所在的方向深深叩首。
见她不开口,额上顿时沁出冷汗,他艰难咽了口唾沫,又厚颜道:“臣要说之事,事关永昌侯府,还请太后娘娘屏退左右!”
“咚”的一声,章太后寒着一张脸,她抬手将茶盏重重置于几案之上:“章绥,哀家今日并非求你来见,不过是念着旧日情分,还愿意听你一言,你切莫得寸进尺!”
章绥猝然抬眼,仓皇道:“太后娘娘,事关永昌侯府兴衰荣辱……”
“你真当侯府还是当年的侯府,哀家还是当年的章晚晴?”章太后睥睨着,眼底嘲讽清晰可见:“章绥。永昌侯府靠哀家续了这么久的命,你也该知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