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娜是正月二十三走的。
走的时候天还没亮,灰蓝色的晨雾笼着榆钱胡同,石板路湿漉漉的,像刚哭过一场。孙大勇挑了镖局里两个最好的趟子手,一个叫黑熊,满脸络腮胡,会使一手好刀;另一个叫山雀,精瘦得像竹竿,据说能在树梢上睡一夜。
三人牵着三匹驮满行李的矮脚马,站在小院门口。阿兰娜换了一身靛蓝的苗装,头发编成许多细辫子,盘在头顶,插着几根银簪子,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姐姐,我走啦。”她站在门槛外,眼睛亮晶晶的,看不出半点害怕,“最多一个月,我肯定回来。”
林昭裹着厚厚的披风站在门内,晨雾沾湿了她的睫毛。她想说注意安全,想说找不到就回来,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等你回来,我给你煮甜酒酿。”
阿兰娜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那我要放好多好多桂花!”
她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是那种苗疆特制的小马鞍,人坐在上面,腿几乎能碰到地面。黑熊和山雀也上了马,三人朝巷口小步跑去,马蹄声在清晨的雾气里闷闷的,很快就听不见了。
林昭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何三娘来劝:“先生,回屋吧,当心着凉。”
她这才转身。膝盖有些发软,下台阶时险些绊了一下,何三娘赶紧扶住。披风下的身体瘦得硌人,何三娘心里一酸,却不敢说什么。
屋里炭火烧得旺,药味浓得化不开。苏晚晴正在碾药,石臼发出单调的咚咚声。见林昭回来,她抬头看了一眼:“送走了?”
“嗯。”
“那孩子命硬,能回来。”
林昭没接话,只是走到炕边坐下,从怀里掏出那个盒子。它今天格外安静,冰凉的,像块普通的木头。她摩挲着“归墟”两个字,指尖感受到木纹细微的起伏。
“苏姐姐,”她忽然开口,“你信命么?”
石臼的声音停了停。苏晚晴放下石杵,擦了擦手:“从前不信。后来……见的事多了,有时候觉得,好像真有根线在牵着人走。”
“比如?”
“比如你。”苏晚晴看着她,“一个本该死在乱葬岗的人,活下来,走到今天,搅动风云,还跟天上的‘异星’扯上关系。这不像人力能为。”
林昭笑了笑,有些疲倦:“也许只是运气好。”
“运气?”苏晚晴摇摇头,从药箱底层翻出一卷发黄的羊皮纸,摊开在炕桌上,“看看这个。”
羊皮纸上画着一幅简陋的地图,线条歪歪扭扭,标注着古怪的符号。但林昭一眼就认出了几条主要山脉和河流的走向——是大晟的疆域图。
而地图上,用朱砂画着七八个醒目的红点。其中一个在西北边境,一个在江南湖州,一个在苗疆……还有几个,分散在沿海。
“这是……”林昭呼吸一窒。
“地脉受损的点。”苏晚晴的手指从一个个红点上划过,“我按古籍里的说法,结合这些年收集的异象地点,标注出来的。你看,像什么?”
林昭仔细看去。那些红点之间,隐隐有某种规律——它们大致沿着几条贯穿国土的弧线分布,像是……裂痕。
“阿兰娜说,地脉是大地生机的血管。”苏晚晴声音很低,“那这些,就是血管上的伤口。‘裂隙’不是凭空出现的,它们沿着地脉最薄弱的地方‘长’出来。而异矿,就是伤口流出来的‘脓血’。”
林昭盯着那张图,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西北的黑雾、江南的瘟疫、苗疆的异变、沿海的异常天象……所有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被地脉这条线串了起来。
“那海底……”她想起阿兰娜转述的老巫师的话。
苏晚晴的手指移到地图边缘,那片代表海洋的空白区域:“地脉不止在陆上。古籍里说,‘地脉通海,海眼通渊’。如果陆地是树的枝叶,海底可能就是……根系。根系烂了,叶子才会枯。”
屋里静得可怕。炭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林昭感到怀里的盒子忽然烫了一下,很轻微,像被针扎了指尖。她下意识按住胸口。
“你怎么了?”苏晚晴察觉异样。
“……没事。”林昭放下手,脸色却更白了,“所以,要想真正解决‘裂隙’,必须去海底?”
“理论上是。”苏晚晴收起羊皮纸,“但海底何其凶险,更别说那‘裂隙’可能就在最深处。以人之力,如何下得去?下去了,又能做什么?”
这问题像块石头,沉甸甸压在心上。林昭靠回炕上,闭上眼睛。头疼又开始发作,像有把钝刀在脑子里慢慢磨。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先生!先生!”是何三娘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
林昭睁开眼,苏晚晴已经起身掀开门帘。何三娘冲进来,手里捧着个东西——是个巴掌大的粗陶罐,罐口用蜡封着,罐身沾满了泥,还带着新鲜的土腥味。
“刚才……刚才有个小孩,跑到门口塞给我这个,说是一个戴斗笠的伯伯让送的。”何三娘把陶罐放在炕桌上,气喘吁吁,“我追出去,人已经不见了。”
林昭坐直身体,盯着那个陶罐。罐子很普通,街边两文钱一个的那种。但封口的蜡是暗红色的,上面按着一个模糊的指印。
苏晚晴用小刀小心翼翼挑开蜡封。一股奇异的味道飘出来——不是香味,也不是臭味,而是一种……冷冽的、像冰雪混着铁锈的气味。
罐子里是泥土。湿润的、黑褐色的泥土,中间埋着几粒种子。
种子很小,黑红色,表皮皱巴巴的,像干瘪的虫卵。但仔细看,能看见表皮上有着极其细微的、银色的纹路,像是星辰的轨迹。
林昭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见过这个——在阿兰娜留下的那几粒种子上,有类似的纹路,但远没有这样清晰、繁复。
“这是……”苏晚晴用镊子夹起一粒种子,凑到窗边光线下看,“七星海棠?”
“不是我们见过的那些。”林昭伸手接过种子,指尖触到的瞬间,种子微微发烫,随即又凉下去,像有生命在呼吸,“这些……是活的。”
活的。不是阿兰娜带回来那些已经失去生机的死种。
“送种子的人,”林昭看向何三娘,“长什么样?”
“没看清脸,斗笠压得很低。”何三娘努力回忆,“穿着灰布衣,个子不高,走路有点跛……哦对了,他左手小指缺了一截。”
小指缺了一截。
林昭脑子里飞快闪过几个人影,最终定格在一个模糊的画面上——很多年前,她还是“姜宁”潜入王氏别院时,曾在厨房见过一个沉默寡言的老花匠,左手小指就是缺的。据说是因为年轻时偷学王氏的园艺秘法,被剁掉的。
后来那花匠不知所踪。
“王氏的人……”林昭喃喃道。
“什么?”苏晚晴没听清。
林昭没解释,只是盯着那些种子。王氏倒了,但树大根深,总有些枝叶藏在暗处。送种子的人,是善意?还是另一个陷阱?
“能种活么?”她问苏晚晴。
苏晚晴已经取来一个浅口的白瓷盆,里面铺着调配好的药土——用陈年腐殖土混合了珍珠粉、骨炭和几种温阳的药材粉末。她小心翼翼地将七粒种子按北斗七星的方位埋进土里,覆上一层薄土,然后浇上温水。
“试试看。”她擦擦手,“七星海棠至阴,但种子发芽需要阳气。这药土能模拟它原生的环境,但也只能维持七天。七天内不发芽,就没戏了。”
七天。林昭看着瓷盆里那层湿润的褐色土壤,心里默默数着日子。
就在这时,院门又被叩响了。
这次的叩门声很规矩,三下,停顿,又三下。是官家的规矩。
何三娘出去应门,很快回来,脸色有些古怪:“先生……是宫里来的人,说陛下请您入宫一趟,有要事相商。”
林昭怔了怔。萧凛知道她在这里,若非急事,不会轻易派人来。难道是西北又出事了?
“备车。”她起身,腿还是有些软,但勉强站住了。
苏晚晴递过来一个药囊:“带上,不舒服了就闻一闻。”
林昭接过药囊,塞进袖袋里。药囊里装着冰片和薄荷,清冽的气味能让她保持清醒。
马车等在巷口,是宫里最普通的那种青篷小车,拉车的马也是寻常的栗色马,车夫是个面目平凡的中年人——但林昭认出来,那是萧凛身边的影卫之一。
她上了车,车帘放下,马车缓缓驶出榆钱胡同。
车厢里很暗,只有帘子缝隙透进来一线光,灰尘在光柱里飞舞。林昭靠在车壁上,听着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怀里那盒子又安静下来,像个沉睡的孩子。
她忽然想起阿兰娜走时哼的歌谣,调子古怪,词也听不懂,只记得最后一句反复吟唱,像在祈祷什么。
马车驶过西市,喧闹的人声隔着车帘传进来,买卖的吆喝、孩童的哭闹、谁家的狗在叫。人间烟火,沸沸腾腾。
而她要去的地方,那些关于地脉、裂隙、海底的谜团,像另一个世界。
车夫忽然“吁”了一声,马车停了。
林昭掀开车帘一角,看见的不是宫门,而是一处僻静的巷子。巷子尽头有扇不起眼的小门,门楣上挂着一盏褪了色的灯笼。
那是萧凛还是九皇子时,私下置办的一处别业。知道这里的人,不超过五个。
小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内。
是萧凛。他没穿龙袍,只一身简单的玄色常服,头发用木簪随意束着,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看见她的瞬间,那双深黑的眼睛亮了一下,像夜里忽然点起的灯。
“怎么来这儿?”林昭下车,脚步虚浮了一下。
萧凛上前一步扶住她,握着她胳膊的手很用力,几乎要捏进骨头里。他没回答,只是牵着她往里走,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进到一间暖阁里。
暖阁烧着地龙,暖烘烘的,桌上摆着几碟点心和一壶热茶。萧凛让她坐下,倒了杯茶推过去,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信是羊皮纸的,边缘有烧灼的痕迹,火漆印已经破损,但依稀能看出是个复杂的星象图案。
“天机阁来的。”萧凛的声音很低,“今早,用信鸽送到的。”
林昭拿起信。信上的字迹很潦草,用的是古篆体,她勉强能看懂大意:
“星轨骤变,裂隙扩张加速。海底异动已现端倪,大凶。双星若欲挽劫,须于惊蛰之前,赴归墟之眼。逾期,则万劫不复。”
信的最后,画着一个简单的图——一个圆圈,里面有个点,点周围延伸出七条扭曲的线,像光芒,又像裂缝。
圆圈下方,用朱砂写了两个字:
归墟。
林昭的手指停在那个词上,久久没有移开。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又阴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层叠叠,压得很低。
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