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埋下去的第三天,死了两粒。
是苏晚晴先发现的。那天早上她照例给瓷盆松土浇水,手指拨开表层的腐殖土,就看见两粒种子已经烂了,黑红色的表皮破开,流出粘稠的、暗黄色的脓液,散发出一种甜腻的腐臭味,像夏天死在墙角的老鼠。
“不应该啊……”她盯着那两摊烂泥,眉头拧成了结,“药土的温度、湿度都是按古籍调的,连浇的水都是卯时初刻的井心水,最干净。”
林昭坐在炕沿上,看着瓷盆里剩下的五粒种子。它们静静地埋在土里,没有任何动静,像五颗小小的、沉睡的眼珠。
“也许,”她开口,声音有点虚,“活下来的,才是对的。”
苏晚晴抬头看她,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把那两粒烂掉的种子挑出来,用油纸包了,扔进炭盆里。火焰舔上来,发出一阵刺鼻的焦臭。
屋里沉默着。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厚得透不过光,但就是不下雪。空气干冷干冷的,吸进肺里像有细小的冰碴子在刮。
“今天初几了?”林昭忽然问。
“正月二十六。”何三娘在旁边应道,“离惊蛰……还有三十七天。”
三十七天。林昭在心里算着。从京城到苗疆鬼哭岭,快马加鞭至少二十天。就算阿兰娜现在找到了七星海棠,再送回来,也要一个月。而天机阁说的“惊蛰之前”,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刀刃已经挨着头发丝了。
“陛下那边……”苏晚晴欲言又止。
“他已经在准备了。”林昭知道她要问什么,“水师在检修战船,工部在赶制能在海上用的喷火车——得把猛火油换成鱼油,不然遇浪就灭。格物院那几个西洋传教士,正在画海图,说能推算出‘归墟之眼’可能的位置。”
她说得平静,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披风的边缘,布料起了皱。
“你真的要去?”苏晚晴放下药铲,看着她,“你的身子……”
“不去怎么办?”林昭打断她,笑了笑,那笑很淡,像水面的涟漪,一晃就没了,“等着海底的东西爬上来,把一切都吞了?还是等黑石教的‘大日子’到了,西北乱成一锅粥,边军被拖住,然后西洋人再来一次‘圣战’?”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还是光秃秃的,枝桠狰狞地伸向天空,像在祈求什么。
“苏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她背对着屋里,声音很轻,“我们像是在补一张破网。这里补好一个洞,那里又破两个。补的速度,永远赶不上破的速度。”
苏晚晴没有回答。石臼又咚咚地响起来,单调,执着。
就在这时,院门被急促地拍响了。
不是叩,是拍。砰砰砰,又快又重,像有什么急事。
何三娘小跑着出去,很快带着一个人进来——是赵五。他脸上难得地带着惊慌,棉袍的前襟撕破了一道口子,还沾着几点褐色的污迹,像是干涸的血。
“先生,”他喘着气,连礼节都顾不上了,“出事了。”
林昭转身:“慢慢说。”
“黑石教……他们提前动手了。”赵五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炭笔画着简陋的地图,标着几个红叉,“昨夜,榆林卫西边三十里的‘野狼谷’,边军的一个临时哨所被袭。不是以前那种小打小闹,是上百号人,有组织,有兵器,还有人……会邪术。”
“邪术?”苏晚晴停下手。
“守哨的弟兄说,那些人冲上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不怕疼,刀砍在身上跟没事人一样。更邪门的是……”赵五咽了口唾沫,“有几个冲在最前面的,手心里攥着那种黑石头,石头在发光,绿莹莹的,像鬼火。他们拿石头往地上一砸,地面就炸开,炸起的土石能把人打伤。”
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一声。
林昭接过那张地图。野狼谷的位置,正好在舆图上那条由黑石教据点连成的弧线上。如果这条弧线继续延伸,下一个点会是……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停在一个叫“老鸦关”的地方。那是榆林卫往关内走的第一道关口,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他们不是要抢矿石。”她抬起头,声音发冷,“他们是要打通一条路,一条从边境到关内的路。”
赵五脸色一变:“您的意思是……”
“黑石教背后的人,需要把什么东西运进来。或者……把什么人送出去。”林昭盯着地图上那条隐隐的弧线,“野狼谷得手了,下一个目标,就是老鸦关。守关的是谁?”
“是裴将军麾下的一个参将,姓胡,带了五百人。”赵五道,“裴将军已经接到消息,亲自带兵去增援了。但……黑石教的人散在四野,像蝗虫,打完就跑,难缠得很。”
林昭闭上眼睛。头疼又开始了,这次是钝痛,从后脑勺一直蔓延到眼眶。她知道这是连日忧思、身体透支的征兆,但她不能停。
“赵五,”她睁开眼,“你立刻传信给我们在西北的所有眼线,盯死黑石教的动向,特别是那个‘石尊者’。我要知道他在哪儿,下次露面是什么时候。”
“是。”
“还有,”她顿了顿,“想办法弄一块那种会发光的石头来。要快。”
赵五愣了愣:“那东西邪门,碰了怕是……”
“所以才更要弄明白。”林昭打断他,“去吧。”
赵五抱拳,转身快步出去了。门帘落下,带进一股寒气。
苏晚晴走到林昭身边,压低声音:“你要那石头做什么?万一……”
“万一它真的有什么力量,我们至少要知道那力量是什么。”林昭看着瓷盆里那五粒种子,“是毒药,也是钥匙。黑石教能用它蛊惑人心,我们也许……也能用它做点别的。”
她没再说下去,因为胸口忽然一阵憋闷,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苏晚晴赶紧扶住她,手指搭上她的腕脉。
脉象很乱,虚浮无力,像风中残烛。
“你得躺下。”苏晚晴不由分说把她按回炕上,从药箱里取出银针,“不能再劳神了。再这样下去,别说去海底,你连这个月都撑不过。”
冰凉的银针扎进穴位,带来细微的刺痛和酸胀。林昭顺从地躺着,眼睛望着屋顶横梁上积年的灰尘。灰尘在从窗纸透进来的微光里飞舞,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小虫。
“苏姐姐,”她忽然开口,“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去哪儿?”
苏晚晴的手顿了顿:“怎么问这个?”
“就是……突然想知道。”林昭的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要是真有地府,真有轮回,那这辈子没做完的事,下辈子还能接着做么?”
“别胡思乱想。”苏晚晴又扎下一针,语气有点硬,“你死不了。七星海棠的种子不是还在么?等阿兰娜回来,药配出来,你这身子就能养回来。”
林昭没反驳,只是笑了笑。她想起萧凛昨夜里悄悄来看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她的手坐了一夜。他的手很暖,掌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茧子,粗糙,但真实。
天亮前他走的时候,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声音很低,带着血丝磨过的沙哑。
他说:“阿昭,你得活着。你死了,我这江山,守着没意思。”
当时她没应,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
现在想起来,眼眶有点热。
“苏姐姐,”她吸了吸鼻子,把那股热气憋回去,“那几粒种子……能活么?”
苏晚晴看向窗台上的瓷盆。剩下的五粒种子依旧沉默,泥土湿润,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深褐色的光泽。
“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但我每天都会跟它们说话。”
“说话?”
“嗯。”苏晚晴低下头,继续捻动银针,“老辈人说,草木有灵。你真心待它,它也能感觉到。所以我每天松土浇水的时候,都会跟它们说,很多人等着它们救命,包括一个……很讨厌但又不能死的丫头。”
林昭怔了怔,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太急,又引起一阵咳嗽,咳得她整个人蜷起来。苏晚晴赶紧拍她的背,等咳声平息,才叹了口气。
“你看,连咳嗽都这么烦人。”她嘟囔着,眼底却藏着心疼。
窗外,天色更暗了。风起了,吹得窗棂咯咯作响,像有人在用指甲刮。
林昭在银针的镇痛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渐渐睡去。睡梦里,她看见一片深蓝色的海,海面平静得像镜子,倒映着满天繁星。海底深处,有一点光,金光和蓝光交织,忽明忽灭,像在呼吸。
那光在呼唤她。
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