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前最后一个月,新家峁进入了“表演模式”。李健给这个模式起了个代号:“装孙子计划”。
“记住,”他在全体大会上严肃地说,“从现在起,咱们要表现得越穷越好,越惨越好。要让官府觉得,榨咱们也榨不出油水,还得倒贴二两。”
苏婉儿坐在前排,认真记录。她今天换了件最破的衣裳,头发也故意弄得乱糟糟的——按照李健的要求,干部要带头“装穷”。
“那具体咋装?”张三挠头。
“细节决定成败。”李健开始布置,苏婉儿笔尖飞快。
一、环境布置
煤窑口堆废弃石头,假装塌方。“煤窑塌了,死人了,不敢挖了。”
砖窑熄火,窑口长草。“没煤烧砖,穷得叮当响。”
陶窑烟囱拆半边。“年久失修,塌了——对了,就说砸死了俩。”
二、人员表演
所有青壮白天不准在村里走动。要么下地——而且要分散开,显得人少;要么躲进山里——假装去挖野菜。
苏婉儿举手:“那我呢?我也是青壮。”
全场哄笑。李健也笑了:“你是女子,算妇孺组。但要装得更惨——大家闺秀沦落至此,多好的悲情戏码。”
苏婉儿脸一红,低头继续记。
三、物资隐藏
粮食全部进地窖。地窖入口在猪圈下面——新家峁现在养了五头猪,是拿煤跟马家庄换的仔猪。李健说:“猪粪的味道能掩盖粮食气味,还能让搜查的人不想靠近。”
苏婉儿小声嘀咕:“那以后取粮岂不是……”
“所以要憋气。”李大嘴接话,“我试过,憋气能坚持三十个数。”
四、应对检查
制定了《应对官府检查预案》。苏婉儿负责写,写得文绉绉的,被李健打回来重写:“要通俗!要易懂!要让不识字的人听一遍就记住!”
重写后的版本:
小吏来:哭穷,给点小钱。
税吏来:哭诉,强调灾情。
官兵来:全体躺倒,装病,说村里闹瘟疫——要强调“传染”!
“尤其要说瘟疫!”李健敲黑板,“官兵怕死,听说瘟疫就跑。婉儿,这条你加粗。”
苏婉儿在“瘟疫”两个字上画了三个圈。
排练开始了。第一次模拟检查,由李大嘴扮演税吏。
李大嘴挺着肚子——里面塞了个破枕头,背着手,大摇大摆进村,走到苏婉儿面前时还特意停了一下:“哟,这小娘子长得不错,抵税正合适。”
苏婉儿一愣,剧本里没这句啊!
李健立刻上前,挡在她前面,弓着腰:“大人,您看我们这……实在没办法啊。”他指着“塌方”的煤窑,“窑塌了,死伤了好几个人,现在都不敢挖了。”
又指着空荡荡的打谷场:“粮食……颗粒无收啊。今年旱得厉害,地里都裂口子了。”
再指着一群“饿得发晕”的村民——狗蛋正掐一个小男孩的胳膊,男孩“哇”地哭了,效果逼真。
李大嘴差点笑场,强忍着:“减税?做梦!本官告诉你们,不交税,就抓人充役!特别是女眷!”
他说着又要去拉苏婉儿。这次李健真急了,一把抓住李大嘴的手腕:“大人!税我们想办法!人不能抓!”
气氛突然微妙。李大嘴眨眨眼,小声说:“我演戏呢……”
李健这才反应过来,松开手,但脸色还是不好看。苏婉儿在旁边看着,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跳。
排练结束后,李健把李大嘴叫到一边:“以后别加这种戏。”
李大嘴嘿嘿笑:“我这不是帮你嘛。你看婉儿姑娘那眼神……”
“少废话!”李健板着脸,但耳朵有点红。
李健觉得,人生如一幅画卷,一半是现实的笔触,描绘着生活的琐碎;一半是诗意的色彩,渲染着内心的向往。
接下来的几天,排练越来越熟练。苏婉儿负责培训妇女组,教她们怎么“有气无力”地说话,怎么“眼神空洞”地看人。她自己先示范,往墙根一靠,眼睛半闭,声音虚浮:“大人……行行好……给口吃的……”
春娘看得直乐:“婉儿,你这哪是饿的,这是相思病吧?”
妇女们哄笑。苏婉儿脸红了:“春娘姐!”
玩笑归玩笑,效果确实好。连李健巡查时看到,都愣了一下,快步走过来:“婉儿?你没事吧?”
苏婉儿睁开眼,笑了:“我演戏呢。”
李健松了口气,也笑了:“演得太像了。”
两人对视,气氛又微妙起来。没来由的李健想起这首歌:
** —— **
风到这里就是黏
黏住过客的思念
雨到了这里缠成线
缠着我们留恋人世间
你在身边就是缘
缘分写在三生石上面
爱有万分之一甜
宁愿我就葬在这一点
圈圈圆圆圈圈 天天年年天天的我~ 深深看你的脸
生气的温柔 埋怨的温柔的脸
不懂爱恨情愁煎熬的我们
都以为相爱就像风云的善变
相信爱一天抵过永远
在这一刹那冻结了时间
。。。。。。
** —— **
旁边春娘咳嗽一声:“咳咳,继续排练继续排练。”
时机掐得正好。排练结束的第二天,真的检查来了。不是税吏,是县衙的巡检司小吏,姓孙,带两个差人,说是来“核查灾情”。
“李里长,”孙巡检四十来岁,看着还算和气,“听说你们这儿遭了灾?”
“大人明鉴!”李健立刻进入状态,苦着脸,“今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煤窑又塌了,死了三个人,现在全村就靠挖野菜度日。”
他领着孙巡检在村里转。转到煤窑“塌方”现场时,苏婉儿按照计划,“恰好”从旁边路过,手里拎着个破篮子,里面装着几根瘦巴巴的野菜。
孙巡检看见她,愣了一下——即使穿着破衣,脸上抹灰,苏婉儿的容貌气质还是藏不住。
“这位是……”
“这是舍妹。”李健抢着说,把苏婉儿拉到身后,“父母早亡,就剩我们兄妹相依为命。”
苏婉儿配合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民女……见过大人。”
孙巡检点点头,没再多问。转到村民居住区时,看到“饿得发晕”的村民们,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你们这……确实惨。”他叹气,“可赋税……”
“大人,”李健适时递上小布袋,“这是全村凑的……一点心意。赋税的事,还请大人帮忙美言几句。”
孙巡检掂了掂布袋——里面是五两银子,脸色稍缓:“本官会如实上报。但能不能减税,得看县尊的意思。”
“谢大人!”
送走孙巡检,全村人松了口气。苏婉儿找到李健,小声问:“你刚才说……我是你妹妹?”
李健有点尴尬:“临时想的说法。不然他问起来,不好解释。”
“哦。”苏婉儿低下头,心里有点失落。妹妹……只是妹妹吗?忽然有点不开心的样子,难不成“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吗?如果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患得患失,若即若离,不外如是......
十天后,真正的考验来了。狗税吏突然袭击。
那天下午,新家峁正在“排练”正常生产——为了不真的停产,他们白天装穷,晚上偷偷干活。狗税吏来的时候,煤窑正在出煤,砖窑正在烧火,打谷场上堆着刚收的蔬菜。
全撞上了。
“李里长,”狗税吏三角眼眯着,“这就是你说的……快饿死了?”
李健脑子飞快转动,面不改色:“大人,这些都是……临时的。乡亲们饿得受不了,凑了点本钱,想最后搏一把。”
他指着那五头猪:“就指望这几头猪,过年换点粮食。”
狗税吏将信将疑,走到煤堆前,抓起一块煤:“这煤……看着不差啊。”
“表面光!”李健赶紧说,“里面全是矸石,烧不着。大人要不信,拿回去试试?”
狗税吏还真拿了几块。转到菜地时,苏婉儿“恰好”在摘菜——摘的是最蔫的那几棵。
“这菜长得不错啊。”狗税吏说。
苏婉儿抬头,眼睛红红的——她偷偷抹了生姜:“大人,这是种了喂猪的。人……人吃这个。”她从篮子里拿出半块黑乎乎的饼子,那是用麸皮和草籽做的道具。
狗税吏看了一眼,嫌恶地摆摆手。但临走前,他又看了苏婉儿一眼:“李里长,你这妹子……许人家了没?”
李健心里一紧:“还没。穷成这样,谁肯要。”
“我倒认识几个……”狗税吏话没说完,李健赶紧打断:“大人,税的事,我们一定想办法!”
送走狗税吏,李健后背全是汗。苏婉儿走过来,递给他一碗水。
“吓死我了。”李健接过水,一饮而尽,“那狗东西……”
“他要是真提亲,你怎么办?”苏婉儿忽然问。
李健一愣,看着她:“那我就说……你已经许人了。”
“许给谁?”
“许给……”李健顿了顿,声音低下来,“许给我。”
这话说得很轻,但苏婉儿听清了。她耳朵嗡嗡作响,手里的篮子掉在地上。
两人站在打谷场上,四周是忙碌的村民,但这一刻,世界好像只剩他们两个人。
“你说……什么?”苏婉儿声音发颤。
李健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说,你要是愿意,就许给我。不用三媒六聘,不用八抬大轿,就在这新家峁,咱们拜个天地,就是一家人。”
他说得直接,甚至有点粗糙。但苏婉儿的眼泪“唰”地流下来了。
“你……你不嫌我是逃难来的?不嫌我家里没了?不嫌我……”
“嫌什么?”李健笑了,伸手擦她的眼泪——这次没犹豫,“你识字,会算账,能吃苦,有主意。这样的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
苏婉儿又哭又笑:“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之前……之前觉得要等你适应,要等新家峁稳定。要等......”李健挠挠头,“但现在我觉得,乱世里,郎有情妾有意,有情有意就在一起,不用等什么好时辰,本身就是良辰美景。”
这话朴实,但戳心。苏婉儿点头,使劲点头:“我愿意。”
消息传得飞快。傍晚时,全村都知道了。
春娘第一个冲过来,拉着苏婉儿的手:“好!太好了!我就说你俩般配!”
王石头咧嘴笑:“李叔,啥时候办喜事?咱们好好热闹热闹!”
李大嘴挤眉弄眼:“我早看出来了!那天排练我就看出来了!”
李健摆摆手:“简单办。就在打谷场,摆几桌野菜宴,拜个天地,就算礼成。”
“那怎么行!”春娘反对,“婉儿姑娘是大家小姐,不能这么委屈!”
苏婉儿却摇头:“春娘姐,我不委屈。在这里,有大家,有……有他,就是最好的。”
她说“他”时,看了李健一眼,脸红了。
婚礼定在三天后。说是婚礼,其实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苏婉儿穿了件半新的红衣裳——是春娘连夜改的,原来是一件破红布。李健还是那件长衫,但洗得干干净净。
打谷场上摆了几张桌子,上面是野菜饼、土豆汤、还有难得的肉——打了两只野兔。
吴先生当司仪。他穿着最体面的衣服,虽然打了补丁,但洗得发白。
“一拜天地——”吴先生拉长声音。
李健和苏婉儿对着天地拜下去。
“二拜高堂——”
两人对着空椅子拜——苏婉儿的父母不在了,李健的父母……在这个世界不存在。
“夫妻对拜——”
两人面对面,深深一拜。抬起头时,都笑了。
“礼成——”吴先生声音有些哽咽,“从此患难与共,白头偕老!”
村民们欢呼,李大嘴起哄,把能找到的能响的东西都敲响了——铁锹、锄头、破锅,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李健瞪他,但苏婉儿忽然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虽然很快分开,但全场沸腾了。
“噢噢噢噢——”
“新娘子害羞了!”
“李主任脸红了!”
李健确实脸红了,但他握住苏婉儿的手,紧紧握住。
晚宴虽然简陋,但热闹。苏婉儿以茶代酒,敬了每个人。轮到春娘时,春娘拉着她的手:“婉儿,以后这儿就是你家。谁敢欺负你,我们都不答应。”
苏婉儿眼圈又红了:“谢谢春娘姐。”
夜深了,村民们渐渐散去。李健和苏婉儿的新房,就是李健原来的窑洞,稍微布置了一下——贴了红纸,换了新被褥。
两人坐在炕沿上,一时无言。油灯跳动着,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
“婉儿,”李健先开口,“跟着我,苦了你。”
苏婉儿摇头:“不苦。在这里,我活得像个‘人’。以前在家里,我是苏家小姐,但也不能随便出门,不能随便说话。在这里,我能做事,能帮人,能……能跟你在一起。”
她顿了顿,轻声说:“李健,谢谢你。”
李健握住她的手:“该说谢谢的是我。没有你,新家峁的账目一团糟,轮作计划推行不了,跟官府打交道也要吃亏。”
“那我们……”苏婉儿脸又红了,“算是互相帮助?”
“不止。”李健靠近她,声音低沉,“是相依为命,是相伴到老。还要相濡以沫,你还得相夫教子......”
他吻了她。轻轻的,笨拙的,但很认真。
窗外月光皎洁。新家峁的夜晚很安静,但有一孔窑洞里,油灯亮到很晚。
第二天早上,苏婉儿起床时,李健已经出去了。桌上放着早饭——一碗粥,一个土豆饼,还有一朵野花。
她拿起花,笑了。
走出窑洞,春娘看见她,笑眯眯的:“新娘子起来了?李主任一早就去安排秋收了,说让你多睡会儿。”
苏婉儿脸又红了,但心里甜甜的。
接下来的日子,新家峁继续“装孙子”,但有了微妙的变化。苏婉儿现在名正言顺地帮李健处理事务,村民们叫她“李夫人”,她开始不习惯,后来也坦然接受了。
秋收前,他们又应付了几波检查。每次苏婉儿都能恰到好处地“晕倒”或“咳嗽”,配合李健的哭穷,效果显着。
但两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在秋收后——那一百一十石粮,是硬指标。
一天晚上,苏婉儿算完账,忧心忡忡:“李健,就算咱们精打细算,秋后交完税,剩下的粮也只够吃到明年春耕。”
李健看着地图,手指在一个位置点了点:“所以咱们得开辟新粮源。这里,马家庄往西三十里,有一片河谷,土肥水足。如果咱们能租下来……”
“租地?哪来的钱?”
“用技术换。”李健说,“马老爷想要咱们的发酵肥技术,想要轮作方法。咱们教他,换土地使用权。”
苏婉儿眼睛亮了:“这个法子好!我明天就做预算!”
她说着就要去拿账本,被李健拉住:“明天再说。今天……早点休息。”
他看着她,眼神温柔。苏婉儿脸红了,但没挣脱。
油灯下,两人依偎着看账本,商量着新家峁的未来。虽然前路艰难,虽然税吏贪婪,但至少此刻,他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