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花开成紫色海洋的时候,狗税吏来了。
不是之前打点过的那个和气小吏,是县衙户房新调来的,姓苟,三角眼鹰钩鼻,看人的眼神像在看会走路的钱袋。苏婉儿第一眼见到他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她在泾阳时见过这种吏目,比官还难缠。
“李里长,”苟税吏皮笑肉不笑,“奉县尊之命,核实地亩丁口,为秋征做准备。”
李健拱手行礼,苏婉儿站在他身后半步,手里抱着账本。她能感觉到李健的背脊挺得笔直,但袖子里的手一定握紧了——这是她观察很久才发现的,李健紧张时会不自觉地握拳。
“苟大人辛苦,”李健说,“请屋里坐,喝口茶。”
“不忙。”苟税吏摆摆手,背着手在村里转悠起来,四个跟班像恶犬般跟在身后,“先看看你们这村子……嚯,规模不小啊。”
他走到打谷场,看到晾晒的玉米种子,眼睛一亮。苏婉儿心里暗叫不好——那是她精心挑选的良种,颗粒饱满,金灿灿的。
“这是……”苟税吏抓起一把,在手里掂了掂,“品相不错。按规矩,种子也要计税,按三成算。”
李健还没说话,苏婉儿忍不住脱口而出:“大人,种子计税,没这规矩吧?”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苟税吏三角眼一瞪,目光像刀子般扫过来:“你是什么人?”
“她是账房。”李健上前半步,不动声色地把苏婉儿挡在身后,“大人,种子确实不计税,这是历来的规矩。”
“规矩?”苟税吏冷笑,“本官说的就是规矩!怎么,你们想抗税?”
气氛陡然紧张。苏婉儿能感觉到李健的身体绷紧了,她下意识地往他身边靠了靠。这个细微的动作被苟税吏看在眼里,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接下来的巡查变成了一场公开的勒索。煤窑、砖窑、陶窑、铁匠铺,甚至连菜园子都没放过。苟税吏像只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在每个能产出的地方都要咬下一块肉。
一圈转下来,他报出数字:“新增月税三十五两,加上原有的十两,共四十五两。一年五百四十两。粮食税一百一十石,折一百一十两。总计六百五十两。”
全场死寂。
苏婉儿快速心算,手在账本下微微发抖。六百五十两——新家峁一年的总收入不过八百两左右,这是要榨干他们的骨髓。
“大人,”李健的声音有些干涩,“这税……太重了。我们实在交不起。”
“交不起?”苟税吏笑了,那笑容让苏婉儿遍体生寒,“交不起就关窑封井!地充公,人充役!女眷嘛……”他的目光在苏婉儿身上扫过,“可以抵税。”
这话像一记耳光,抽得苏婉儿脸色煞白。她下意识地抓住李健的袖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李健的身体瞬间绷得像张拉满的弓。苏婉儿能感觉到他的怒气,像即将喷发的火山。但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了下去。
“大人说笑了。”李健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税,我们交。但请宽限时日,容我们筹措。”
“一个月。”苟税吏伸出根手指,“补齐今年的税。不然……”他没说完,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税吏们扬长而去。打谷场上,压抑的沉默像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上。
苏婉儿还抓着李健的袖子没松手。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是愤怒。
“李兄弟!”王石头眼睛通红,“这税不能交!交了咱们全得饿死!”
“对!跟他们拼了!”
“反正是死,不如拼一把!”
群情激愤中,李健抬手示意安静。苏婉儿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真正的强者,不是不会愤怒,而是能控制愤怒。”
“拼?拿什么拼?”李健的声音依然平静,“咱们一百二十个民兵,对付得了县城几百官兵?就算赢了,然后呢?流亡?当土匪?让老人孩子跟着咱们东躲西藏?”
没人说话。愤怒渐渐冷却,绝望开始蔓延。
苏婉儿松开手,站到李健身侧。她翻开账本,声音清晰而坚定:“如果按这个税额,咱们秋收后还剩的粮食,只够吃三个月。冬天会饿死人。”
这话像盆冷水,浇醒了所有人。
“那……那怎么办?”春娘的声音带着哭腔。
李健转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婉儿脸上。两人的眼神交汇,苏婉儿看懂了他眼中的询问——他在问:你信我吗?
她轻轻点头。
“税要交,”李健说,“但不能全交。咱们得想办法——拖。”
“装穷计划”开始了。苏婉儿负责统筹,她列了个单子:
一、藏粮。所有存粮入窖,地窖口伪装。
二、停工。煤窑减产,砖窑停火。
三、扮惨。村民换破衣,抹灰,孩子不准嬉闹。
她还加了一条:账目重做。原来的账本太“漂亮”,要做出一个“穷困潦倒”的假账本。
那几天,苏婉儿几乎没合眼。她带着孙小丫等几个机灵的孩子,重新做了一套账目:收入减半,支出翻倍,库存见底。做假账比她想象中难,既要看起来真实,又要瞒过可能的核查。
“婉儿姑娘,”孙小丫揉着发酸的眼睛,“咱们这不是骗人吗?”
苏婉儿笔尖一顿,想起苟税吏那双贪婪的眼睛,想起他说“女眷可以抵税”时的嘴脸。她深吸一口气:“这不是骗人,是自卫。”
做完假账的那个深夜,苏婉儿抱着账本去找李健。他还在油灯下研究地图,眉头紧锁。
“李主任,”她把账本放在桌上,“假账做好了。另外……”她犹豫了一下,“我想跟李大嘴一起去见刘县丞。”
李健猛地抬头:“不行,太危险。”
“让我去吧。”苏婉儿坚持,“我见过官,知道怎么说话。而且……”她咬了咬嘴唇,“苟税吏看我的眼神不对。如果我在村里,下次他来,可能会找麻烦。不如我出去避避。”
这话半真半假。避麻烦是真,但更重要的,是她想为李健分担——看到他一个人扛着所有压力,她心疼。
李健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拦不住。他叹了口气:“让郑小虎带五个好手跟着。有事立刻回来,别逞强。”
“嗯。”苏婉儿点头,心里暖暖的。
去县城的路上,苏婉儿一直紧紧抱着装有银子的包袱。这是新家峁最后的家底,也是最后的希望。
见到刘县丞时,苏婉儿按照父亲教过的礼数,盈盈一拜:“民女苏婉儿,代新家峁李里长,拜见刘大人。”
刘县丞有些意外:“怎么是个女子来?”
“李里长染疾在身,无法亲至,特命民女前来。”苏婉儿声音轻柔但清晰,“这是今年的孝敬,请大人笑纳。”
她把银子奉上,又递上假账本:“这是新家峁的账目。大人请看,我们实在艰难。”
刘县丞翻开账本,眉头越皱越紧。账面上,新家峁确实穷得叮当响。
“苟税吏要的税……”苏婉儿适时开口,“若是按他要的数,新家峁只能全村逃亡。到时候大人您一个子儿也收不到,还要背上‘逼民逃亡’的罪名。”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不如让我们缓交,细水长流。我们每年按时孝敬大人,总比杀鸡取卵强。”
这话说到了刘县丞心坎上。他沉吟片刻:“苟税吏那边,本官会打招呼。但今年的税,秋后必须交齐——按原来的数,一百一十石粮,十两月税。”
“谢大人开恩!”苏婉儿深深一拜,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
回去的路上,郑小虎忍不住说:“婉儿姑娘,你真厉害。那刘县丞开始还板着脸,后来都被你说动了。”
苏婉儿苦笑:“不是我厉害,是他要的是长远利益。”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心里惦记着李健,“快点回去,李主任该着急了。”
回到新家峁时已是深夜。李健竟然等在村口,看见他们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
“成了。”苏婉儿把经过简单说了。月光下,她看见李健明显松了口气,那紧绷了好几天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辛苦你了。”他说,声音里有种苏婉儿从未听过的温柔。
“不辛苦。”苏婉儿摇头,忽然觉得这几天的疲惫都值了。
几天后,苟税吏又来了。这次他的气焰收敛了不少,但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李里长,税筹得怎么样了?”
李健苦着脸:“大人您看,我们这村子,快饿死人了。”他指了指远处——那里,苏婉儿安排的“戏”正在上演:几个老人靠在墙根“奄奄一息”,孩子们“有气无力”地坐着。
苟税吏皱了皱眉。他来之前,刘县丞确实打过招呼,让他“适可而止”。
“税不能减,”他最终还是说,“但可以缓交——秋后交一半,年底交清。”
“谢大人开恩!”李健连连作揖。
税吏走了。村民们从各个角落走出来,刚才还“奄奄一息”的老人拍拍身上的灰,咧嘴笑了。
危机暂时解除,但阴影仍在。当晚的委员会上,气氛沉重。
“这只是权宜之计。”李健说,“只要咱们还在官府管辖下,税吏的贪婪就像悬在头顶的刀。必须变得更强大,强大到他们不敢轻易招惹。”
“怎么变强?”王石头问。
苏婉儿翻开账本:“开源节流。一方面提高产量,一方面发展副业。煤可以多挖,砖可以烧得更好,还可以做蜂窝煤炉子卖——我算过,一个炉子能卖五十文,利润很高。”
她侃侃而谈,眼睛亮晶晶的。李健看着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那个在破草棚里煮草根汤的姑娘。短短几个月,她脱胎换骨了。
散会后,苏婉儿留下整理记录。李健也没走,两人默契地留在会议室里。
油灯下,苏婉儿的脸被柔和的光晕笼罩。李健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忽然说:“今天……谢谢你。”
苏婉儿抬头,笑了:“应该的。我是账房嘛。”
“不只是账房。”李健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你是新家峁不可或缺的人。”
这话说得直白,苏婉儿脸红了。她低头整理账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
“婉儿,”李健轻声说,“等这次秋税收完,等新家峁稳定下来,我想……”
他想说什么?苏婉儿的心跳得厉害。
但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巡夜的民兵。李健把话咽了回去,只说了句:“早点休息。”
苏婉儿有些失落,但也松了口气。她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时,李健叫住了她。
“这个给你。”他递过来一个小木盒。
苏婉儿打开,里面是一支崭新的毛笔,笔杆上还刻着小小的“苏”字。
“我让赵木匠刻的。”李健有点不好意思,“你那支太旧了。”
苏婉儿握着毛笔,眼圈忽然红了。逃难以来,她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家园,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在这个黄土高原的小村庄里,她找到了新的归属,还有……眼前这个人。
“谢谢。”她声音哽咽,“我很喜欢。”
李健伸手,似乎想擦她的眼泪,但手停在半空,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回去休息吧。”
苏婉儿点头,抱着木盒离开了。回到自己的小窝棚,她点亮油灯,把新毛笔看了又看。笔杆上的“苏”字刻得有些歪斜,但一笔一画都很用心。
她铺开纸,蘸墨试笔。笔锋流畅,比之前那支好用多了。
在纸的角落,她悄悄写下两个字:李健。
写完后赶紧涂掉,但心里那份甜蜜,怎么也抹不去。
而另一间窑洞里,李健也在油灯下发呆。桌上摊着地图,但他看不进去。脑海里全是苏婉儿的样子:她认真算账的样子,她据理力争的样子,她接过毛笔时眼圈泛红的样子。
“苏婉儿……”他低声念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也许生活是一场奇妙的旅程,一半是柴米油盐的烟火气,一半是琴棋书画的诗意情。我们在烟火中谋生,在诗意中寻梦,于平凡日子里发现美好。
窗外月光皎洁。新家峁的夜晚很安静,但两颗年轻的心,却跳得一样快。
前路依然艰难,税吏的贪婪像阴云笼罩。但至少此刻,在这个乱世的小村庄里,有些美好的东西,正在悄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