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临渊的身影消失在村路尽头,院子里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阳光依旧暖和,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并未完全散去,反而转化成了一种更具体、更挠心的纠结,沉甸甸地压在王铁柱一家三口的心头。
王婶抹了抹眼泪,想去看看小明,又舍不得放开抓着王虎胳膊的手。
王铁柱蹲回小凳上,想继续剥豆子,却半天捏不起一颗。
王虎则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儿,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地面,脑子里两个小人已经快把他的脑浆子吵沸腾了。
就在这时,
“咳咳。”
墙角传来一声刻意清嗓子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王家人齐刷刷扭头,只见那团焦黑的“物件”——黄战天。
正努力用它那只相对完好的前爪,扒拉着地面,一点点、颇有些费力地,朝他们这边“挪”了过来。
每挪一下,都牵扯到伤口,让它龇牙咧嘴,那模样,三分凄惨,三分滑稽,还有四分努力想维持“大仙”风范却力不从心的窘迫。
王铁柱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站起身,挡在了妻儿前面,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巴巴的。
“黄……黄大仙儿……
您、您这是……
您现在可是有正统编制……
跟着临渊的上仙了……
您可不能……可不能乱来啊!
我们、我们就是普通庄户人家,经不起折腾了……”
他是真怕。
虽然邹临渊说了这黄皮子被收服了,可昨夜那鬼气森森的迎亲队伍、那尖利的怪笑、还有这黄皮子差点害死小明的往事,都还历历在目。
妖毕竟是妖,谁知道它心里怎么想的?
王婶也吓得往后缩了缩,紧紧靠着儿子。
王虎则握紧了拳头,眼神警惕地盯着黄战天,虽然知道这妖物现在重伤,渊哥也下了禁制,但本能的反感和戒备并未消失。
“切~~”
黄战天停了下来,翻了翻它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耐烦!
“瞅你们那点胆子!
跟芝麻粒儿似的!
本大仙……啊呸,本先锋现在是什么身份?
啊?邹上仙麾下阴阳堂口第一先锋大将!
正儿八经有执照、有编号、吃上仙饷银的!
懂不懂?正规军!纪律部队!”
它努力挺了挺焦黑的胸脯,用爪子拍了拍地面。
“你以为我跟那些没跟脚、没文化的野妖怪一样啊?
见着活人就流口水?
幼稚!低级!
我现在追求的是大道!
是跟着老大建功立业!
是维护阴阳两界的和平与正义!
懂吗?你?”
它这一番义正辞严、冠冕堂皇的话,配上它那副尊容和语气,反差感实在太强。
王铁柱夫妇听得一愣一愣的,将信将疑。
王虎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黄战天见镇住了场面,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带着那种“老子在指点你们这群凡夫俗子”的优越感。
“再说了,老大刚走,我转头就对你们下手?
我是嫌命长啊?
还是嫌老大给我的禁制不够酸爽?
动动脑子嘛!”
它挪了挪身子,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侧卧姿势,琥珀色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在王虎身上打转,然后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仿佛在分享什么惊天大秘密的语气!
“喂,那个傻头傻脑的小子……
对,就是你,王虎。”
王虎皱了皱眉,没应声。
黄战天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变得郑重了些,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蛊惑。
“小子,哥……
啊不,本先锋今天就跟你撂句实在话。
你刚才犹豫的那件事儿,老大说的那个什么命格转移。
对你来说,那可不止是救你弟弟那么简单!
那是天大的机缘!
是破天的富贵砸你脑门上了,你还犹豫个屁啊!”
王虎心头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它。
王铁柱夫妇也竖起了耳朵。
“你以为老大是随便什么人都会给这种机会的?”
黄战天嗤笑一声。
“他是看在你是他兄弟的份上!
是念旧情!
你小子,知不知道你抱上的是条多粗的大腿?”
它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敬畏和狂热交织的光芒,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什么冥冥中的存在听去。
“老大手里那把黑不溜秋的剑,你看见了吧?
觉得平平无奇是吧?
我告诉你!
那玩意儿,如果我猜得没错,八成就是上古传说里十大神兵之一的。
谋道圣兵,纵横剑!”
“纵横剑?!”
王虎虽然不懂,但这名字听起来就非同凡响。
“对!纵横捭阖,执掌乾坤!”
黄战天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老大身上背负的,绝不仅仅是眼前这点斩妖除魔的小事儿!
他的命格,他的气运,他的未来……
嘿嘿,不敢想,不敢想啊!”
它绿豆眼里满是憧憬。
“你想想,若是老大将来集齐另外九把神剑,再得个什么上古神器崆峒印加持一下……
那将来是什么光景?
就算不称王称帝,那也绝对是坐拥天下权柄、一言可定乾坤的无上存在!
跺跺脚,三界都得颤三颤!”
它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光辉的未来,对着王虎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说道。
“小子,你现在早早地跟了老大,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将来老大真到了那一步,你就是什么?
从龙之臣!开国元勋!
懂不懂?
到那时候,随便从老大手指缝里漏点好处,就够你,够你们家,不,够你们全村、全乡镇吃十辈子了!
封侯拜相不敢说,混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位置,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你再看看老大现在!
年纪轻轻,实力深不可测,背景更是吓死人。
马家嫡传,阴阳家正统!
这配置,这潜力,简直就是话本小说里天命之子的模板!
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这小小的人间界,这小小的江城、青田村,能困得住他?
迟早的事,老大必定龙腾九天,去往更广阔的天地!”
黄战天说到这里,看着王虎脸上变幻的神色,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语气转为最后的总结陈词,带着一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紧迫感!
“所以说,小子,别犯傻了!
这种泼天机缘,万载难逢!
你以为谁都能碰上?
谁都能让老大亲自开口给机会?
也就是你了,仗着是老大兄弟,才有这份福缘!
你得惜福!得抓住!”
“踏上这条路,固然有风险,但跟未来的收益比起来,那点风险算个屁?
那是鲤鱼跳龙门前的最后一道坎!
跳过去,海阔天空!
你将会有想都想不到的广阔世界,强大的力量,尊崇的地位!
总比你一辈子在地里刨食,或者去工地搬砖强一万倍吧?
到时候,保护你爹妈,照顾你弟弟,那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
它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王虎一眼。
“话,我就说到这儿。
你是老大的兄弟,脑子应该不笨。
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这缘分,这因果,错过了,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一大通话,黄战天像是耗尽了精力,又像是完成了某项重大任务,整个妖都松懈下来,侧躺回去,舒服地“唉”了一声。
然后,它似乎想起了什么,爪子挠了挠焦黑的肚皮,转过头,对着还没完全从它那番从龙之功、泼天富贵的宏大叙事中。
回过神来的王铁柱夫妇,用一种非常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说道:
“对了,王老头,王大婶。”
王铁柱一个激灵!
“啊?大仙……先锋您吩咐?”
“晚上,给我炖两只鸡,要老母鸡,肥一点的。”
黄战天咂咂嘴,琥珀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渴望。
“本先锋这次伤得太重,元气大伤,得好好补补!
再说了,现在咱们怎么也算半个自己人了吧?
吃点鸡,不过分吧?
吃了鸡,才有力气早点养好伤,好去给老大效命,也顺便……
保护保护你们家不是?”
它说得理直气壮,把讨要鸡腿和“保护你们家”划上了等号,脸皮之厚,让王铁柱夫妇一时无语。
王婶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儿子,犹豫了一下,小声道。
“家里……
家里就剩一只下蛋的母鸡了……”
“一只也行!炖烂糊点!”
黄战天立刻退而求其次,然后补充。
“明天记得再去买!
本先锋的伙食,不能差了!
这可是关系到老大未来霸业的重要后勤保障!”
王铁柱哭笑不得,只得点头应下。
“好,好,晚上就炖。”
黄战天满意了,哼哼唧唧地挪回墙角阳光最好的位置,开始专心吸收日光精华疗伤,嘴里还无意识地哼着小调。
“我是老大麾下先锋官呀,嘿呦嘿呦!
吃鸡腿来打江山呀,嘿呦嘿呦……”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但气氛已经截然不同。
王铁柱夫妇看着墙角那团哼着小调、讨价还价要吃鸡的“先锋大将”,再回想它刚才那番关于“纵横剑”、“从龙之臣”、“泼天富贵”的惊人言论,只觉得世界观又一次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那些话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可结合临渊展现的手段、这黄皮子对其的敬畏,又似乎……
有那么点影子?
而王虎,依旧站在原地,但眼神已经不再空洞挣扎。
黄战天的话,像是一把重锤,敲碎了他心中那层厚厚的、由恐惧和自我怀疑构成的壁垒。
那些关于力量、关于未来、关于不再无能为力、关于甚至可能追上渊哥脚步的画面,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诱人。
是啊,渊哥走的这条路,是危险,是血腥。
但……它也通向力量,通向一个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广阔世界。
四成把握,搏一个未来。
当“累赘”,还是尝试成为“助力”?
保护家人,是靠别人施舍的庇护,还是靠自己掌握的、实实在在的力量?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邹临渊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屋内安睡的弟弟,最后目光落在满脸忧色、鬓角已见白发的父母身上。
胸膛里,那股一直憋着的、混合着不甘、渴望和责任感的气,慢慢沉淀,凝聚成一种近乎坚硬的决心。
他依然没有立刻做出决定。
但天平的一端,已经悄悄落下了一枚重重的砝码。
而另一端,那些名为“恐惧”和“安逸”的筹码,正在变得轻盈。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父亲身边,拿起地上的豆荚,默默地剥了起来。
动作很慢,却很稳。
王铁柱看着儿子沉静的侧脸,似乎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也埋头剥豆子。
阳光静静地洒满小院。
墙角,黄大先锋的哼唧声渐渐低微,似乎睡着了。
只有锅里准备炖鸡的水,开始发出轻微的、预示着沸腾的声响。
新的选择,新的道路。
或许就在这寻常的炊烟与阳光中,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