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昭抬眼望向那座沉默的牌位,良久,她才再度开口,语气里带着某种预言般的笃定。
“太傅,你且看着,这天……要变了,纵使眼下是漫漫长夜,可寒夜过后,黎明终将会到来。”
说完这句话后,她再没有半分停留,骤然转身。
走出大殿后,迎面便见一位身着绛色袈裟的高僧静立在廊下,显然是特意在此等候。
见到长公主,他双手合十,垂眸躬身,“贫僧空空,见过长公主。”
李元昭挥退了陈砚清。
两人就那样站在廊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陈砚清远远看着,只觉得这位空空师傅,似乎有些眼熟,在哪儿见过一样。
两人没说几句话,李元昭就转身朝他走来。
那空空大师对李元昭,似乎莫名的尊敬,一直目送着她离开。
直到陈砚清跟着李元昭出了寺庙后,才反应过来。
这不就是先前暂住过长公主府的那位胡僧吗?
只是当初还以为他早已回了吐蕃,却没想到竟来了这大慈恩寺,难怪后来再也没见过踪影。
只是李元昭有什么要单独和他说的?
他有些弄不明白。
等两人走后,刚刚李元昭站过的大殿后方的阴影里,一道人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人一身素衣,目光眼眸平静如水,只静静的看着大殿上供奉的那几块牌位,久久矗立。
下山的路上,陈砚清跟在李元昭身后,心头翻涌的情绪久久未平。
他突然理解,李元昭当初为何要杀柳太傅,又为何要对李元佑下手。
他跟在李元昭身边已近一年。
这一年里,他亲眼亲眼看见她每日苦读、宵衣旰食,酷暑寒天也从未有一日懈怠。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寻常女子要想获得和男人一般的称赞,需得付出千万倍的努力。
而她不仅做到了,还做的比谁都好。
朝中的大臣、皇子公主们,无一人比得上她。
旁人只说她觊觎那个位置,却从未想过,她这样的人,那个位置本该就是她的。
所以那些挡她路的人,本就该死。
北风掠过,陈砚清望着前方那个挺拔的身影,终于按捺不住,催马靠近,声音带着几分滚烫的真诚,“殿下,不管这天怎么变,只要有您在,总归是会变好的。”
这话并非奉承,而是他掏心掏肺的真心。
从前他自小流浪,看遍了世间冷暖,满心只觉得人生的意义不过是挣得权势、觅得美眷,能让自己走向人生巅峰便够了。
可直到现在,他才看明白,人似乎也可以不只为了自己而活。
得遇良主,辅佐明君,为天下百姓谋一份安稳,让他们能安心立命,这分量似乎更重,也更有意义。
李元昭闻言,侧过身看向他。
陈砚清看着她那晦暗不明的眼神,咽了下口水,语气里添了几分忐忑。
“殿下,我……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吗?”
哪怕一辈子,只做一个侍卫,不再奢求其他。
李元昭握着缰绳的手顿了顿。
正待开口时,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眸光一凛,随即低喝一声,“低头!”
陈砚清虽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本能地听从李元昭的吩咐,俯身低下了头。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就听见一阵“咻咻”的破空声传来。
下一瞬,两人身侧的密林深处,突然飞出了数支利箭,直向二人袭来!
李元昭反应极快,反手就抽出腰间佩剑,瞬间格开两支迎面而来的箭矢。
紧接着,她猛地侧过身子,另几支利箭擦着她的鬓发飞过。
箭羽带起的风扫过脸颊,最终深深钉入身后的树干中,箭尾还在嗡嗡震颤。
陈砚清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但也立马反应过来,拔剑格挡。
斩断两支箭后,虎口竟被震得麻了一下。
他顿时心惊,这些人显然不是寻常匪徒。
第一波箭雨刚歇,不过眨眼间,就见更多箭雨从四面八方袭来。
整片密林杀机四伏,不知埋伏了多少人,就这儿等着他们。
时机,是恰好在她刚离开大慈恩寺之时。
李元昭心中冷笑,这还真是有备而来。
官道上空旷无遮无拦,若留在原地,只会成为活靶子。
而密林中树木茂密,虽难行,却能借地形躲避箭矢,还有一线生机。
她当机立断,在格挡掉这批箭雨后,没有半分迟疑地调转马头,往后边的密林中奔去。
陈砚清策马紧随其后。
马儿受惊,跑得飞快。
两人刚转身进了林子,刚才两人所处的官道中,竟涌出来几十号黑衣蒙面人,个个手持弓弩,腰间配着长刀,动作迅捷地朝他们追了过来。
显然是早有预谋,定要让他们死在这里。
身后追兵紧咬不放,箭雨不绝,不少钉在树干上,发出“笃笃”的闷响。
李元昭全程纵马朝前,连一个眼神都未分给身后的陈砚清与追兵。
陈砚清一边纵马跟上,一边反手挥剑,尽力为她断后。
可箭矢来得实在太密,不过眨眼间,他的马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前腿一软便栽倒在地。
他身形一下没有稳住,竟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有力的臂膀稳稳接住他下坠的身躯。
他只觉得腰间一紧,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之间,便被一把拽上了另一匹骏马。
睁开眼时,就见李元昭一手控缰,一手将他安稳的放置在自己身后,继续纵马疾驰。
陈砚清剧烈跳动的心骤然安定下来,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从没想过,在这样生死关头,殿下竟没有丢下他。
“他们是谁?!”
陈砚清死死搂住她的腰,声音发颤。
这是谁的人?怎么会知道他们的行踪?还敢刺杀长公主?
李元昭冷冷道,“要我命的人!”
也不知往前奔了有多久,前面的树林变得越来越密,地上也开始出现了低矮的荆棘,山势越来越陡。
直至下一刻。
“吁——!”
直到下一刻,李元昭猛地勒紧缰绳,马儿嘶鸣着扬起前蹄,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眼前竟是一道陡峭的悬崖,连路都没有!
崖壁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往下望去,只见云雾缭绕,根本看不清底。
而身后的追兵已近在咫尺,树影间能清晰看见蒙面人的身影,甚至能听到他们弓箭上弦的声音。
李元昭当即翻身从马背上跃下,落地时顺势拉了陈砚清一把,两人借着惯性滚到崖边。
几乎是同时,密密麻麻的箭矢落在他们方才停留的地方,李元昭的坐骑哀鸣着倒地。
等两人站起身后,身后的蒙面人已逼近到不足十步,手中的弓箭已经再次上弦。
“殿下,现在该如何?”陈砚清的声音已经带着明显的颤抖。
前是万丈悬崖,后是夺命追兵,这分明是死路一条!
李元昭目光扫过悬崖,又看向追兵的方向,忽然唇角微扬,微微一笑。
“怕死吗?”
陈砚清心中震动,只是还没待他出口回答,李元昭便突然抬脚狠狠踹在他后背!
“殿下——!”
他惊呼一声,整个人便失去了平衡,朝着悬崖下坠落而去!
那一刻,他的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如今到了绝境,殿下终究是要舍弃他了吗?
可就在下一刻,他看见李元昭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紧随其后也跳了下来。
下坠的失重感还在蔓延,但陈砚清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慢了下来。
呼啸的风声、飘落的雪花,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李元昭的脸,在他眼前愈发清晰。
她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衣袍在空中展开,却没有半分狼狈。
陈砚清看着她,那些对死亡的恐惧,竟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想,若是今日同李元昭一起死在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