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院内室,烛火摇曳,将李鸳儿沉静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
窗外夜色浓稠,如同她此刻的心事。她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笔尖却悬停良久,方才落下。
这封信,需字斟句酌,既要让妹妹知晓内情,又绝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授人以柄的字眼。
她深吸一口气,笔下流出的,是看似寻常的姐妹家常,内里却暗藏机锋。
“鹂儿妹妹尊鉴:”
“见字如面。宫中一别,甚是挂念,唯愿妹妹与皇子殿下凤体安康,诸事顺遂。”
“近日府中诸事繁杂,扰人心绪,特修书与妹妹一叙。前次妹妹所言‘有心人’之事,已然应验。
陶氏果然为承悦眼疾之事,数次登门,言辞恳切,姿态卑微,与往日判若两人。
妹妹神机妙算,姐姐拜服。”
写到这里,她笔锋微顿,墨迹在纸上稍稍洇开,仿佛她内心的波澜。
“然,姐姐细细思量,观其言行,窥其隐忧,方觉此事背后,盘根错节,远非姐妹龃龉这般简单。
陶氏之所以屡次能化险为夷,非其智计过人,实乃她与陶公,早握有夫君与江南盐商往来之私密。
其中关窍,涉及银钱勾连,账目暗录,虽未得见实物,然陶公过目不忘,早已默记于心。
此乃悬于夫君头顶之利刃,亦是陶氏父女赖以自保之根本。”
她的字迹依旧工整,却隐隐透出一股冷意。
“正因如此,夫君对陶氏,表面维系,内里怕是早已恨意深种,杀心暗起。
姐姐冷眼旁观,此前陶氏难产,绣花针事件可平安了事,乃至安神茶风波,其中蹊跷,恐怕皆非后宅妇人争风吃醋那般简单。
夫君……或已难容陶氏存活于世。
究其根源,一半或因官场隐秘被挟制,另一半……或也因男子尊严受损,虽无确凿证据,但承悦身世,他未必毫无察觉,此恨叠加,方铸杀机。”
写至此处,李鸳儿搁下笔,揉了揉微胀的额角。她必须将最危险的猜测告知妹妹,却又不能将其置于险地。
“妹妹,此事关乎重大,姐姐告知于你,并非欲借妹妹之手除之后快,亦万万不可将此中隐秘直接上达天听!切记!切记!”
她加重了笔力,一连两个“切记”,足见其郑重。
“盐务一事,牵连甚广,若骤然掀开,必引朝堂震动,江南官场或将地动山摇。
届时,崔府首当其冲,覆巢之下无完卵,嗣儿、承恩皆姓崔,他们年纪尚幼,若家族顷刻倾颓,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姐姐不得不为他们留一条退路,亦是为我姐妹,预留转圜之余地。”
她的思路愈发清晰,语气也变得更加冷静。
“姐姐将此中关节告知妹妹,实乃以防万一。
若他日姐姐在府中突遭不测,或处境艰难,妹妹需知,背后最大的推手,
恐非陶氏,而是……夫君。他表面风流,内里手段,恐比我们所见,更为酷烈。
此事你知我知,权作未雨绸缪,心中了然即可。”
“眼下之势,姐姐仍需借陶氏之事,暂且稳住夫君,
亦借夫君之势,牵制陶氏。
宫中为承悦求药之事,妹妹可酌情缓图,不必急切,
正好借此维系与陶氏这层微妙关联,以备不时之需。”
“府中新人频入,不过是疥癣之疾,真正的风暴,潜藏于暗处。
妹妹在宫中,亦需万分珍重,谨言慎行。
望妹妹深体姐意,勿要轻举妄动,保全自身,方是上策。”
“余言不再赘述,惟望妹妹安康。姐,鸳儿,手书。”
她放下笔,将信纸仔细吹干,折叠好,用特制的火漆封缄,印上自己的小印。整个过程,
她的表情都平静无波,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决绝。
这封信,是一道护身符,也是一步暗棋。
它将最大的危险指向了崔展颜,让妹妹有所警惕,
却又束缚住了妹妹可能采取的激烈手段。
她不能把所有的路都走绝,尤其是在前途未卜,即将可能踏入更深不可测的宫廷之前。
她唤来绝对心腹,低声嘱咐:“务必亲手交到贵妃娘娘手中,沿途小心,不可经第二人之手。”
看着心腹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李鸳儿走到窗边,仰望那轮被薄云遮掩的冷月。
崔展颜,陶春彩……你们一个虚伪狠毒,一个愚蠢贪婪,在这方寸后宅斗得你死我活。
却不知,真正的猎手,早已将你们的命门,悄然握于手中。
她轻轻的拍着梦中的承恩,小脸蛋上带着甜蜜的酣睡,他多希望他们快快长大呀!
但她知道,留给她在崔府布局的时间,不多了。
无论是为了孩子们,还是为了自己,她都必须在暴风雨彻底来临之前,织好最坚韧的网,找到最安全的退路。
夜风微凉,吹动她额前的碎发。栖梧院的灯火,在这沉寂的夜里,亮得有些孤寂,却又异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