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陷阱里的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小堆灰烬,余温尚存。
李鸳儿在一种温暖而坚实的包裹感中醒来。意识回笼的瞬间,她发现自己正被皇帝紧紧搂在怀中,两人的大氅交叠覆盖,严实地抵御着坑底的寒湿。
她的头枕在他的肩窝,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特有的龙涎香混合着青草尘土的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男性的温热汗意。
昨夜混乱的记忆碎片般涌回——坠落的惊恐,他的保护,坦诚的对话,那个落在发顶的轻吻,还有这漫长一夜相依相偎的温暖。
脸颊瞬间滚烫。她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了他。
然而,环抱着她的手臂几不可察地紧了紧,头顶传来低沉而清醒的声音:“醒了?”
他竟也醒着,或者说,早已醒了。
李鸳儿慌忙想从他怀里挣开,脚踝的刺痛却让她闷哼一声,动作顿住。
“别乱动。”皇帝按住她,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脚还疼?”
“好……好些了。”李鸳儿低着头,不敢看他。晨光熹微,从坑口透下微弱的天光,勉强能看清彼此轮廓。这近距离的接触,比昨夜火光下更让她心慌意乱。
皇帝似乎低低笑了一声,那气息拂过她的额发。“朕看看。”他说着,小心地掀开覆盖的衣物,借着微光检查她肿胀的脚踝。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触碰却异常轻柔。冰凉的指尖按压在伤处,带来细微的刺痛,却也奇异地带走了一些灼热感。
“肿得厉害,回去得让太医好好瞧瞧。”他皱眉道,随即从自己内衫下摆撕下更干净的布条,就着昨夜剩的一点清水浸湿,仔细地为她冷敷包扎。
李鸳儿怔怔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九五之尊,此刻屈尊降贵,为一个臣妇处理脚伤,动作虽然算不上熟练,却极其认真。
“陛下……臣妇自己来就好……”她嗫嚅道。
“别动。”皇帝头也不抬,手下动作不停,“昨夜若非为了救朕,你也不会跟着跌下来。”
李鸳儿一愣,(随即想起昨日到底是谁先踩空啊……皇上说确实是他先踏空,这谁敢反驳,君心难测 ,)就当自己情急之下想拉他才一同坠落。这“救驾”之说,也许对外人来看虽是她本能反应,但被他如此郑重提起,意义便不同了。
“臣妇只是……”她想说只是本能,却被他打断。
“朕记得。”他包扎好,抬眼看向她,目光在晨光中清晰而深邃,“这份情,朕领了。”
不是赏赐的口吻,而是一种平等的、带着温度的承诺。
李鸳儿心头一颤,垂下眼帘,没再说话。坑内一时寂静,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暧昧与某种新的默契,在晨光中悄然滋长。
“天亮了。”皇帝抬头望向坑口渐亮的天光,“他们该找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坑外远处传来了比昨日更清晰、更迫近的呼喊声和马蹄声,方向似乎终于对了。
“皇上——!崔夫人——!”
“这边!快!这里有马蹄印!”
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犬吠和人群奔跑的嘈杂。
皇帝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身体,又伸手将李鸳儿小心扶起。“能站吗?”
李鸳儿试探着将受伤的脚微微点地,刺痛传来,但勉强可以支撑。“可以。”
皇帝点点头,将她半扶半抱到坑壁边,让她靠稳。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拢在嘴边,运足中气,朝着坑外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长啸。
那啸声浑厚有力,穿透林木,远远传了开去。
外面的嘈杂声瞬间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
“在那边!是皇上的声音!”
“快!快!”
脚步声、马蹄声如潮水般向陷阱涌来。
最先出现在坑口的是梁九功那张焦急万分的脸,看到坑底的皇帝和李鸳儿,他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慌:“皇上!皇上您可安好?崔夫人?奴才救驾来迟,罪该万死!”他一边说着,一边指挥侍卫迅速放下绳索和软梯。
“朕无妨。”皇帝语气平静,先示意侍卫将李鸳儿小心拉上去。
几名侍卫跳下坑,欲搀扶李鸳儿,皇帝却摆摆手,亲自上前,在侍卫惊愕的目光中,将李鸳儿打横抱起。
“陛下!这不合规矩……”李鸳儿惊呼,脸颊绯红。
“别动。”皇帝低声在她耳边道,不容置疑。他抱着她,脚步稳健地走向软梯。侍卫们连忙在两侧护持。
坑外早已围满了人。除了大批侍卫,得到消息赶来的李秀儿、琪琪格贵人、德妃等随行妃嫔,以及几位宗室王爷、武将勋贵,俱都在场。众人看到皇帝抱着崔夫人从陷阱中出来,神色各异,震惊、好奇、探究、妒忌……目光如针般刺来。
皇帝却恍若未见,小心地将李鸳儿放在早已备好的软轿上,对赶来的随行太医沉声道:“仔细诊治崔夫人的脚伤。”这才转身,面向众人,脸上已恢复了帝王的威仪,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疲惫,手臂处破损染血的衣袍格外显眼。
“皇上!您受伤了!”众人这才注意到皇帝手臂的伤,顿时一片关切之声。
“皮外伤,不碍事。”皇帝抬手止住喧哗,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几位武将和侍卫统领脸上停留片刻,声音不大,却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昨日之事,朕坠入陷阱,崔夫人为救朕一同陷落。猎场防卫,竟有如此疏漏?这陷阱,究竟是何人所设?给朕查!彻查!”
“臣等失职!罪该万死!”侍卫统领及负责猎场安全的武将慌忙跪倒,冷汗涔涔。
“查清之前,你们所有人,官降一级,戴罪留任!”皇帝冷声道,“梁九功。”
“奴才在!”
“传朕口谕,崔夫人李氏,昨日于猎场勇救朕躬,忠义可嘉。赐黄金千两,东珠十斛,蜀锦二十匹。另,因其救驾受伤,特许其乘坐朕之御辇,返回行宫休养。”
“嗻!”梁九功高声应道。
众人闻言,更是神色各异。乘坐御辇!这是何等的殊荣!即便是得宠的妃嫔,也极少能有此待遇。皇上这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崔夫人救驾有功,地位非凡。
李鸳儿坐在软轿上,听着皇帝的旨意,心中百味杂陈。这份“殊荣”,既是保护,也是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但她此刻别无选择,只能垂首谢恩:“臣妇谢陛下隆恩。”
皇帝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自己的御辇。经过软轿时,脚步微顿,侧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沉难辨,随即登辇而去。
李鸳儿也被小心抬上宽敞华丽的御辇。车内铺着厚厚的软垫,熏着淡雅的龙涎香,一切陈设皆显帝王气派。她靠在车厢壁,脚踝处被太医敷上了清凉的药膏并固定好,疼痛稍减,心绪却难以平静。
御辇起驾,队伍缓缓返回行宫。沿途所经,无数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这架象征着无上尊荣的车驾,探究着里面那位“勇救圣驾”的崔夫人。
回到行宫,李鸳儿被直接送至一处独立僻静的院落休养,太医随侍,宫女太监小心伺候,规格堪比妃嫔。皇帝又派人送来诸多珍稀药材和补品。
李秀儿第一时间赶来看望,屏退左右后,握着李鸳儿的手,又是后怕又是兴奋:“姐姐!你吓死我了!皇上竟然让你乘御辇!还下了那样的旨意!这下子,看谁还敢轻视姐姐!”
李鸳儿却轻轻摇头,低声道:“秀儿,福兮祸之所倚。皇上此举,是抬举,也是树靶。皇后娘娘在宫中,此刻怕已得了消息。”
李秀儿神色一凛:“姐姐是说……”
“那陷阱,出现得太巧。马匹失踪,侍卫寻错方向……桩桩件件,都像有人安排。”李鸳儿目光沉静,“皇上想必也看出了端倪,所以才要高调赏我,一来是真心,二来……或许也是想引蛇出洞,或者,敲山震虎。”
李秀儿倒吸一口凉气:“那姐姐岂不更危险?”
“危险一直都有。”李鸳儿看着窗外明媚的春光,语气平淡,“只是如今,从暗处转到了明处。皇上既给了我这‘救驾之功’护身,便是将我放在了他的羽翼之下。至少明面上,短时期内,无人敢轻易动我。至于暗箭……”她顿了顿,“只能小心防备。”
姐妹俩正说着,外头太监通传,梁九功来了。
梁九功笑容满面,带来更多赏赐,还有皇帝的话:“皇上说了,夫人好生养伤,不必忧心其他。皇上已加派人手护卫此处,定保夫人与小公子们周全。待夫人伤愈,再随驾回京。”
“有劳梁公公。”李鸳儿示意素心打赏。
梁九功接了赏,却并未立刻离开,压低声音道:“夫人,皇上让奴才私下传句话:昨夜之言,朕铭记于心。猎场之事,朕自有分寸,夫人宽心。”
李鸳儿心尖一颤,点了点头:“臣妇明白,谢皇上。”
梁九功这才躬身退下。
李秀儿待他走远,眼睛亮亮地看着姐姐:“姐姐,皇上对你……”
李鸳儿以眼神制止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帝王之心,此刻或许真诚,但后宫前朝,牵扯太多。昨夜陷阱中的相依与承诺,是乱境中的真情流露,却也可能是新一轮风暴的开端。
她抚摸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脚踝。这伤,是因他而起,却也因这伤,得到了他更明确的庇护和……心意。
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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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李鸳儿在院中静养。皇帝每日都会派人来问她的伤势,赏赐不断。他本人虽未亲自再来,但那份关注,行宫内无人不知。
猎场陷阱一事,皇帝雷厉风行地追查。负责守卫的将领被严厉申饬,几个有嫌疑的低级军官被下狱审讯。但查来查去,线索最终断在几个“私自挖掘陷阱、意图捕获珍贵银狐牟利”的“猎户”身上。那几个“猎户”在狱中“畏罪自尽”,死无对证。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找好的替罪羊。真正的幕后黑手,藏得很深。
皇帝对此结果似乎并不意外,只下令加强了整个猎场和行宫的防卫,并以此为借口,提前结束了春猎,准备择日回銮。
回京前夜,皇帝终于再次踏足李鸳儿养伤的院落。
他未让人通报,独自走了进来。李鸳儿正倚在榻上看书,脚踝仍敷着药,见他进来,慌忙要起身行礼。
“免了。”皇帝快步上前,按住她的肩,顺势在榻边坐下。他换下了骑装,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
“伤可好些了?”他问,目光自然地落在她包裹着的脚踝上。
“好多了,谢陛下关怀。”李鸳儿垂眸答道。几日未见,此刻独处,昨夜陷阱中的亲密感似乎又隐隐回潮,让她有些不自在。
皇帝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道:“查不出。”
李鸳儿一怔,抬眼看他。
“陷阱的事,查到几个替死鬼,就断了。”皇帝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冷意,“做得干净。朕心里有数,但眼下,动不得。”
他没有明说是谁,但李鸳儿听懂了。能动用如此手段在皇家猎场布局,且让皇帝都说“动不得”的,这后宫乃至前朝,能有几人?
“是臣妇……连累陛下涉险。”她低声道。
皇帝摇头:“是朕连累了你。他们真正想对付的,或许是朕,或许是……朕想护着的人。”他伸手,轻轻握住她放在榻边的手。
他的手温暖干燥,带着薄茧,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
李鸳儿指尖轻颤,却没有抽回。
“怕吗?”他问,目光锁着她的眼睛。
李鸳儿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有陛下在,不怕。”这是真心话。经此一事,她更清楚地看到了皇帝的决心和能力。虽然前路凶险,但与他并肩,总好过独自在黑暗中挣扎。
皇帝眼中掠过一丝笑意,那笑意驱散了眉间的倦色,显得整个人柔和了许多。“回京后,局面会更复杂。但朕说过的话,算数。”他收紧手掌,“给朕一点时间。”
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时间,但李鸳儿明白。是扫清障碍的时间,是给她一个更光明正大身份的时间。
她轻轻点了点头。
皇帝似乎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静静坐了一会儿。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直到梁九功在外轻声提醒时辰不早,皇帝才松开手,站起身。
“明日回京,御辇颠簸,你的脚需仔细。朕已吩咐太医随行照料。”他顿了顿,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好养着。朕在宫里……等你。”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重落在李鸳儿心上。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李鸳儿独自坐在榻上,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窗外,暮色四合,归鸟投林。
猎场惊魂的一夜已经过去,但真正的波澜,或许才刚刚开始。
她缓缓握紧了掌心,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不安,有期待,更有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坚定。
既然已经踏出了这一步,既然已经握住了这只手,那么无论前方是锦绣坦途,还是万丈深渊,她都只能,也必须,走下去。
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们,也为了……这份在绝境中生长出来的、危险而珍贵的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