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内壁光滑如镜,冰冷的金属泛着考尔标志性的幽蓝微光,将林恩伤痕累累的金属躯壳映照得如同鬼魅。空气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过滤后的、毫无生命气息的洁净感,弥漫着淡淡的臭氧、防腐剂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混合了金属与生物质的奇异味道。沉重的脚步声和液压系统不堪重负的嘶鸣在绝对寂静的通道内回荡,显得格外刺耳。身后,那道隔绝了火星废土与审判庭追兵的入口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前方,只有深邃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幽蓝通道。
林恩沉默地前行。右腿液压系统的泄漏虽然经过紧急修补,压力依旧不稳,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伺服关节的轻微颤抖和内部压力阀泄气的嘶嘶声。他的机械左眼警惕地扫描着四周——通道结构异常坚固,没有明显的接缝或焊接痕迹,仿佛是从一整块巨大的金属中雕琢而出。墙壁上偶尔能看到极其微小、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传感器节点,闪烁着微弱的数据流光芒,如同无数冰冷的眼睛在注视着他这个闯入者。无形的扫描波束如同轻柔却不容抗拒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掠过他的躯体,深入分析着他每一寸金属、每一段管线、甚至处理器核心的运行状态。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放在解剖台上的标本,正被无形的目光彻底剖析。
通道并非直线,而是带着微妙的弧度向下延伸。走了大约十分钟,前方豁然开朗。
林恩的脚步,第一次真正地停住了。
即使是他那被无数次战争和异化磨砺得近乎冰冷的逻辑核心,此刻也产生了一瞬间的、剧烈的数据扰动。眼前的景象,超乎想象,震撼到足以撼动任何存在的认知。
他站在一个巨大到令人眩晕的金属平台边缘,下方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庞大到如同行星核心般的圆柱形空间。这就是“新铸之地”的核心——一座深埋于火星地壳之下的、完全自动化的超级铸造世界。
规模宏大得令人窒息。目之所及,是层层叠叠、如同巨神蜂巢般的金属平台和回廊,沿着圆柱形空间的侧壁螺旋向下,延伸至视线无法触及的黑暗深渊。无数粗大如血管的能量管道和输送带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覆盖整个空间的立体网络,流淌着液态金属的炽热红光或冷却液的幽蓝荧光。震耳欲聋的轰鸣并非来自机器,而是空间本身在低吼——那是成千上万台巨型自动化机械臂协同运作时产生的、足以撼动大地的共鸣。这些机械臂形态各异,有的如同巨龙的利爪,精准地抓取着巨大的金属胚料送入熔炉;有的则纤细如触须,在微米级别上进行着精密的雕琢与焊接。它们永不停歇,动作流畅得令人毛骨悚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冗余,如同在进行一场宏大而冰冷的机械芭蕾。
空气在这里变得粘稠、灼热。巨大的熔炉如同沉睡的火山口,散发着灼人的热浪,将空间映照得一片赤红。液态金属如同沸腾的血液,在透明的耐高温管道中奔流不息,被注入下方巨大的模具之中。模具缓缓打开,显露出刚刚成型的、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部件——那流线型的装甲轮廓、巨大的关节结构、标志性的肩甲形状…是原铸星际战士的动力盔甲部件!它们被冰冷的机械爪抓起,送往下一道工序。这里在批量生产着帝国的终极战士!效率之高,规模之大,远超任何已知的帝国铸造世界。
但这仅仅是背景。真正让林恩处理器核心温度异常飙升的,是矗立在巨大平台之间、如同森林般密集排列的…巨型营养槽。
它们如同巨大的、竖立的水晶棺椁,由厚重的强化玻璃和精密的金属框架构成。淡绿色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粘稠营养液充满了每一个容器。而在这些溶液之中,浸泡着人体。
数量难以计数。成千上万。他们被剃光了毛发,赤身裸体,身上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管线,如同蛛网般缠绕。这些管线有的刺入脊椎,有的连接四肢,有的直接插入颅骨。他们处于不同的“加工”阶段:
最“初级”的:只是相对完整的人体,浸泡在溶液中,如同沉睡。但仔细看去,他们的皮肤下隐隐有金属光泽流动,某些关节部位已经可以看到初步植入的金属接口。
改造中的:身体被打开,胸腔、腹腔甚至颅腔暴露在外。冰冷的手术机械臂在营养液中精准而高效地运作着:切割、剥离、植入金属骨架框架、嫁接强化神经束、替换器官为机械替代品…没有麻醉,没有犹豫,只有绝对的精确。被改造者浸泡在溶液中,身体偶尔会因剧痛而本能地抽搐,但表情却因药物控制而一片空白,如同最温顺的牲口。
接近“完成”的:身体大部分已被机械替代,覆盖着未上漆的金属装甲板,如同粗糙的半成品。他们的眼睛空洞地睁着,偶尔会闪过一丝微弱的、被强行灌输的指令光芒。
空气中弥漫的防腐剂和营养液气味,此刻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肉被高温金属灼烧时产生的焦糊味。那是自动手术台在进行焊接或植入时不可避免的副产品。这味道钻入林恩的传感器,转化为一种冰冷的数据信号:生命被系统化拆解、重塑、异化。
林恩的机械左眼视野中,自动标注出无数跳动的生命体征数据流。大多数是平稳而冰冷的,如同机器读数。少数则剧烈波动,伴随着代表剧痛的生理指标峰值——那是手术正在进行中的个体。他处理器深处,那源自“林恩”的、仅存的人类意识碎片,被这庞大而冰冷的“屠宰场”景象冲击,产生了一阵剧烈的、非逻辑性的数据扰动,如同冰冷的湖面被投入巨石。他残存的生物右眼(虽然视力微弱)仿佛看到了卡迪亚的尸山血海,以另一种形式在这里永恒上演。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平台边缘,正对着林恩。
次级大贤者索拉斯·泰克尼卡。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血肉苦弱”这一机械神教信条最极致的诠释。他比林恩见过的任何技术神甫都更远离人形。身高接近三米,主体由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复合装甲构成,线条锐利而毫无美感。数条粗壮、覆盖着精金甲壳的机械触手从他背后和腰侧延伸出来,末端装备着各种工具接口:精细的探针、高速旋转的骨锯、散发着低温寒气的焊接喷枪、以及…一根闪烁着危险红光的能量鞭触须。
他的头颅被一个巨大的、棱角分明的金属颅骨取代,面部没有任何模拟五官的结构,只有数个镶嵌在不同位置的、闪烁着不同光谱光芒的传感器镜头——深红的热成像、幽蓝的能量探测、惨白的微光视觉——它们如同冰冷的复眼,毫无感情地聚焦在林恩身上。一个多边形的发声格栅位于“面部”下方,当他开口时,声音是纯粹的、毫无语调起伏的电子合成音,每一个音节都如同精密的齿轮在咬合:
“异乡的战争机器。识别确认:林恩。状态评估:严重受损,效率低下。” 他的声音直接响起,没有扩音器效果,却清晰无比地穿透了空间的轰鸣。
索拉斯没有任何人类礼仪性的动作,没有点头,没有手势。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战争机器雕塑。他背后的一条机械触手无声地抬起,末端探针指向下方无边无际的铸造深渊和营养槽森林。
“欢迎来到‘新铸之地’。贝利撒留·考尔大人意志的延伸,人类未来形态的熔炉。” 他的话语如同宣读一份技术报告。“你所见,是必要的进化。效率的体现。个体血肉的脆弱与低效,在此被剥离、重塑,升华为更强大、更纯粹的存在形式。服务于伟大的欧姆弥赛亚愿景。”
他的“目光”(那些冰冷的传感器镜头)扫过林恩破损的躯体,似乎在评估他的改造程度和可利用价值。“考尔大人对你的‘变量’属性表示…兴趣。你的数据,对‘种子计划β’具有潜在价值。遵循指令,避免冲突。你的存在价值将被重新评估。”
索拉斯说完,没有任何等待林恩回应的意思。他庞大的、非人的金属身躯无声地转动,一条粗壮的机械足(更像是多关节的支撑臂)迈出,踏在金属平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随我来。前往‘种子计划β’核心试验区。你的‘异常点’,是项目所需的关键参数之一。”
他迈开步伐,沿着平台边缘一条宽阔的、同样流淌着幽蓝引导光的金属通道向前走去。步伐稳定、精准,没有丝毫人类步态的韵律,只有绝对的距离控制和能量效率。他背后那些致命的机械触手随着步伐轻微摆动,如同毒蝎的尾针。
林恩沉默地跟上。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右腿液压系统的嘶鸣在巨大的空间轰鸣中显得微不足道。他跟在索拉斯那极具压迫感的非人身影之后,如同被押解的囚徒。平台下方,那庞大的自动化铸造线依旧在永不停歇地轰鸣,巨大的机械臂挥舞着,将成型的装甲部件装配到半成品的躯体上,火花四溅。营养槽森林在幽暗的光线下沉默矗立,浸泡在溶液中的躯体如同等待被组装或销毁的零件。空气中那股混合了臭氧、防腐剂、熔融金属和血肉焦糊的味道,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沉重地压迫着感官。
通道并非通往下方深渊,而是沿着巨大圆柱空间的弧形侧壁,盘旋着向更深处、更核心的区域延伸。沿途经过的区域,景象愈发触目惊心:
基因种子培育室: 透过巨大的观察窗,可以看到无数排列整齐的培养槽,里面浸泡着微微搏动的、如同巨大心脏般的生物组织——基因种子。机械臂正从中小心翼翼地提取闪烁着微弱光芒的遗传物质精华。
神经改造大厅: 一排排束缚椅上,固定着赤身裸体的人体(或半机械体)。他们的头颅被金属框架固定,后颈被切开。纤细如发丝的神经探针在机械臂的精准操控下,刺入暴露的脊髓,强行接入复杂的神经接口阵列。被改造者的身体在束缚下剧烈抽搐,无声的嘶吼凝固在扭曲的脸上。
意识灌输平台: 巨大的环形平台上,数十个头部连接着密集线缆的半机械躯体如同朝圣般跪坐。强大的数据流通过线缆,如同瀑布般冲刷着他们的大脑。屏幕上快速滚动着战斗指令、忠诚祷文、帝国历史(被筛选和扭曲的版本)、以及对异端的无尽仇恨…强行塑造着他们的思维核心。一些躯体承受不住,开始剧烈痉挛,口吐白沫,随即被自动伸出的机械臂无情地拖走,如同清理故障零件。
索拉斯对这些景象视若无睹,如同行走在空无一物的走廊。他的传感器镜头只关注前方的路径和能量读数。林恩的机械左眼则记录着一切,冰冷的数据流下,是处理器深处不断累积的、代表非逻辑性排斥反应的异常参数。这里的一切,都在系统性地抹杀人性,将生命转化为纯粹的战争工具。效率至上,代价是灵魂的湮灭。
通道终于抵达尽头。一扇巨大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门扉出现在前方。门上流动着比通道引导光更浓郁、更深邃的幽蓝色能量纹路,散发着强大的能量场。索拉斯停在门前,一条机械触手抬起,末端探针射出一道无形的数据流,没入门上的接收节点。
无声无息,厚重的金属巨门如同被虚空吞噬般,向两侧滑开,露出一条相对狭窄、光线更加幽暗的通道。一股截然不同的、更冰冷、更…诡异的气息从中涌出,混合着消毒水的刺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腐烂金属与枯萎神经混合的奇异味道。通道的墙壁不再是光滑的金属,而是覆盖着某种不断轻微蠕动、如同生物组织般的暗色能量吸收材料,将光线都吞噬殆尽。
“进入。” 索拉斯冰冷的合成音响起,没有任何解释。“‘种子计划β’核心区。保持静默。你的‘变量’属性,将在此接受最终测试。”
他庞大的金属身躯率先步入那片幽深的黑暗。林恩站在门口,机械左眼冰冷的镜头凝视着前方那片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黑暗。下方深渊中铸造世界的轰鸣、营养槽森林的沉寂、神经改造大厅的无声惨叫…似乎都遥远了。只剩下这条通往更深层未知的幽暗通道,以及索拉斯那非人背影在入口处投下的、如同墓碑般沉重的阴影。
他拖着受损的右腿,液压系统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嘶鸣,迈步,踏入了那片属于“种子计划β”的、比熔炉更冰冷的黑暗之中。门扉在他身后无声地关闭,隔绝了外界的最后一丝光线与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