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从殿外吹进来,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冷。
陈砚舟站在金殿阶前,袖中那张“丙三”拓印紧贴掌心。他刚从审讯室出来,靴底还沾着驿站泥屑,腰间玉佩未整,发带也松了一边。可他不急,反而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把炭笔描出的“珩”字折好收进内袋。
他知道,今天朝堂不会太平。
果然,刚入殿列班,就听见一声冷笑。
“陈大人昨夜忙得很啊。”萧景珩从文官队列走出一步,紫袍拂动,折扇轻摇,“先是私捕刺客,再是查军报、拓玉坠,连兵部的差事都替他们办了。不知今日又要参谁一本?”
陈砚舟抬头,看了他一眼:“三皇子说笑了。我不过奉旨查案,何来‘参人’一说?倒是殿下,昨夜可安睡?”
萧景珩眼神一滞。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锋利。昨夜黑衣人被抓,玉坠暴露,他不可能不知情。现在跳出来发难,分明是想抢在证据坐实前,先把水搅浑。
“哼。”萧景珩收起扇子,转向帝王,“父皇明鉴,陈砚舟所献火器,名为利器,实为妖物!此物以硝石硫磺为引,轰鸣如雷,惊扰天地,动摇军心。古来战阵,靠的是将士血勇、弓弩甲兵,何时靠这等邪术之物?”
兵部尚书立刻出列附和:“三皇子所言极是!火器非正道,若人人持此,岂不乱了军制?臣以为,当立即销毁样品,禁绝流传!”
几位老臣纷纷点头。
陈砚舟却不慌,只轻轻一笑:“所以诸位的意思是,没见过的东西,就是妖物;没用过的兵器,就是邪术?那马镫刚出时,是不是也该烧了?火药初现时,是不是也该埋了?”
有人皱眉:“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不是强词夺理。”陈砚舟拱手向帝王,“圣上,火器真伪,不在嘴上,在场上。请移驾演武场,亲眼一观。若其无用,当场砸毁,我不再多言。若有实效,请准设立火器局,专司督造。”
殿内瞬间安静。
谁都没想到他敢这么提。
帝王沉吟片刻,忽然起身:“走,去看看。”
一行人移步演武场。
三百甲士已列阵完毕,手持新制火铳,分三排站立。每支铳管乌黑发亮,铁托坚固,装弹动作整齐划一。
萧景珩站在高台边缘,脸色微变。
他本以为陈砚舟只是纸上谈兵,最多做个模型唬人。可眼前这支队伍,显然已操练多日。
“开始。”陈砚舟下令。
第一排士兵上前一步,举铳瞄准五十步外草人。
“放!”
轰——!
三十支火铳齐发,声震如雷。烟雾腾起时,草人胸口已成筛子状,稻草四散飞溅。
第二排上前。
又是一轮齐射。
第三排再上,连发三轮,节奏稳定,无一卡壳。
全场鸦雀无声。
兵部侍郎盯着靶场,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他带兵三十年,最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神臂弩虽强,但上弦费力,射速慢。而这火铳,三轮齐发,覆盖面积更大,杀伤更猛。
“这……比神臂弩还快。”他喃喃道。
萧景珩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扣住栏杆。
他想反驳,却找不到话。事实摆在眼前,不是一句“妖术”就能压下去的。
帝王大笑三声:“好!好一个火器!陈卿,你这不只是献兵器,是给大雍添了新牙!”
他转身宣布:“即日起,设火器局,由陈砚舟全权督造,调配工部、兵部资源,三年内练出三千火铳营!”
群臣哗然。
有人震惊,有人羡慕,更多人是不敢置信地看着陈砚舟。
他站在台上,青衫未换,脸上也没太多表情,仿佛刚才炸响的不是火铳,而是家里灶台点火。
只有他自己知道,脑中那本《唐诗三百首》正微微发烫。
就在刚才试射完成的一瞬,一首从未写过的诗浮现在书页上——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文气涌入神魂,才思骤然清明。
他没念出来,但这句诗已刻进记忆。
萧景珩终于开口,声音低了几分:“火器虽强,可成本如何?一支铳要多少银?火药从哪来?你能保证不出炸膛?”
“成本每支八两银,火药由工部专坊配制,已试射三百次,无一炸膛。”陈砚舟答得干脆,“若殿下不信,可派员监工,每日查账。”
萧景珩语塞。
他本想用后勤难题拖住火器局,却被对方早一步堵死。
“你……早就准备好了?”他盯着陈砚舟。
“不是我准备得好。”陈砚舟看着他,“是你太小看读书人了。你以为我们只会背诗写文章?可你也忘了,算学、格物、农政、军械,哪一门不是学问?”
他顿了顿,嘴角微扬:“你说火器是邪术。可我觉得,它更像一首诗——看似简单,实则藏锋于字句之间。你听不懂,是因为你没读过。”
这话一出,不少年轻官员低头憋笑。
连帝王都忍不住摇头:“你这张嘴,真是越来越利索了。”
萧景珩脸色铁青,不再说话,默默退回队列末尾。
兵部众人神色复杂。有人仍皱眉,有人却已开始盘算火器营该如何编组。那位侍郎更是直接拿出随身笔记,偷偷记下射程与装弹时间。
陈砚舟没理会他们。
他知道,今天这一仗,赢了。
火器局成立只是开始,真正的大战还在后面。萧景珩不会罢休,兵部里那些靠资历吃饭的老家伙也不会轻易让权。但他不怕。
他有诗,有脑子,还有那枚发烫的“珩”字拓片。
演武场的硝烟还未散尽,风一吹,卷起地上残碎的稻草。
陈砚舟抬手,接住一片飘来的草屑。
它落在掌心,像一封没写完的战书。
他握紧。
远处钟声响起,百官陆续退场。
他仍立于原地,手中拿着刚颁下的敕令文书,纸角被风吹得轻轻翻动。
一名小太监匆匆跑来,递上一杯热茶。
陈砚舟接过,吹了口气。
茶面映出他的脸,平静无波。
他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忽然问:“今早有没有麻雀飞过?”
小太监一愣:“有……一只停在屋檐,叼着个小纸片,被猫吓跑了。”
陈砚舟点头。
他把茶杯放在石栏上,纸条的事不再提。
这时,兵部一位主事走近,低声问:“陈大人,火器局选址……您定好了吗?”
“定了。”他说,“就在城西旧校场,挨着工部作坊。”
“可那里……之前是废仓。”
“正好。”陈砚舟看着远方,“旧仓能拆,新人能进。有些东西,就得从废墟里建起来。”
那人点点头,转身走了。
陈砚舟站着没动。
风吹起他的衣角,袖中那张“丙三”拓印又滑出一角。
他伸手按住。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
是李明辉。
“听说你把三皇子怼回去了?”李明辉笑嘻嘻的,“我在翰林院都听见动静了,说你一句‘你没读过诗’,直接把他钉在柱子上。”
“我没那么厉害。”陈砚舟说,“我只是说了实话。”
“实话最伤人。”李明辉拍拍他肩膀,“对了,你让我查的‘赵氏远亲’那批田契,找到了些线索,跟织造局有关。”
陈砚舟眼神一闪。
“找个安静地方说。”他说。
两人并肩往偏殿走。
阳光照在石阶上,映出长长的影子。
走到廊下时,陈砚舟忽然停下。
他弯腰,从砖缝里捡起一小片纸。
上面写着两个字:
**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