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把玉坠收回袖中,小吏的手还在抖。他没再说话,转身走到档案架前,抽出一册泛黄的卷宗。纸页脆得像要碎开,他小心翻开,手指在行间移动。
景泰七年的材料调拨记录,一页页看下去。铁矿、火药、桐油、麻绳……这些本该用于边防修筑的物资,流向却乱得离谱。有些记在屯田营名下,可那年根本没开工。他盯着某一行,眉头皱了起来。
这一笔账,写着“青州甲字库出桐油三百斤,转苏州织造局”。可苏州织造局早在五年前就裁撤了。更奇怪的是,落款处有个红印,墨色已经晕开,但还能看出半个“赵”字。
他把卷宗拿到窗边,斜着举起来对着光。那印章的颜色不对劲,偏暗,像是掺了别的东西。普通官印用的是朱砂,这种暗红色更像是用茜草加铁锈调出来的土法印泥。这种配方,只有地方小族才会用。
他记得赵氏老家就在青州。她一个远房亲戚嫁过去后,还曾托人带过信回来。那时候陈父病重,家里乱成一团,没人注意这些琐事。现在看来,这“赵”字印,怕不是巧合。
他合上卷宗,对小吏说:“我要去苏州。”
小吏愣住:“现在?”
“越快越好。”他说完就走,脚步没停。
第二天中午,陈砚舟到了苏州城门。守城将军骑马迎上来,盔甲都没换,直接抱拳行礼。
“你来得比我想的还快。”
“有事耽搁不得。”陈砚舟翻身下马,“你说的那个账房先生,见过了吗?”
守城将军点头:“见是见过,但他从不露面。我费了好大劲才请他今晚过来吃顿饭。不过……”他压低声音,“这人有点怪。做事太准,话太少。我怀疑他不只是个算账的。”
“那就正好。”陈砚舟笑了笑,“我也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两人进了城,直奔临河的一处书斋。那地方不大,门口挂着“清心堂”三个字,看着像个教书先生住的地方。
账房先生已经在等了。四十岁上下,穿青布长衫,脸瘦,手干净。见他们进来,起身作揖,动作规矩得很。
“在下姓张,单名一个‘文’字,平日替几家钱庄看看账目,多谢将军抬爱。”
陈砚舟打量他一眼,没急着坐下。他注意到这人右手三根手指总是轻轻转动,像是在捻什么东西。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那天晚上在档案阁,黑衣人被冰箭击中前,手里匕首也在转。
一样的手势。
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来,端起茶喝了一口。茶是普通的龙井,水温刚好。
“张先生精于算术?”他问。
“略懂。”张文低头,“无非是加减乘除,不出错就行。”
“那你一定看得懂景泰七年的材料账吧?”
张文抬头看他一眼,眼神平静:“那种老账,多半残缺。要看明白,得花功夫。”
“我已经看明白了。”陈砚舟放下茶杯,“比如一笔桐油,明明该送去边关,却记在苏州织造局名下。你说这是谁的笔误?”
张文的手指顿了一下,很快又转起来。“这种事,上面有人管。我们底下人,只管记账。”
“可你记得很清楚啊。”陈砚舟笑了,“连哪一年哪个库都报得出来。说明你不只是记账,你还查过。”
张文没接话,只低头喝茶。
当晚设宴,在守城将军府里。桌上摆了六道菜,酒是本地酿的桂花酿。陈砚舟喝得不少,脸色微红,说话也松快了。
“今日得见高人,实在痛快!”他摇着扇子,“我最近写了一首诗,还没给人听过。张先生既是懂算的人,应该也懂韵律。”
张文拱手:“愿闻其详。”
陈砚舟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开口念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他的声音一开始很慢,后来越来越亮。每念一句,屋里的空气就像被什么推了一下。烛火晃动,墙上的影子跟着颤。
张文坐在那里,手一直没动。直到听到“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的右手突然一抖。
咔。
一声轻响。
他手里的银筷断成了两截。
断口整齐,像是被刀切过。筷子中间空了半截,露出一点银光,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陈砚舟假装没看见,哈哈一笑:“这筷子质量不行啊。来人,换一副新的!”
仆人赶紧上前收拾。张文低头道歉,声音平稳:“是我用力过猛,惊扰大人了。”
“没事。”陈砚舟拍他肩膀,“你这人挺有意思。以后常来走动。”
饭局散了,守城将军送他回驿馆。
路上,陈砚舟问:“你觉得他是谁派来的?”
“不清楚。”守城将军摇头,“但他不是普通人。那种反应,不是读书人能有的。”
“我知道。”陈砚舟看着夜空,“他紧张了。一听到‘樯橹灰飞烟灭’就绷不住。说明他怕的不是我,是这首诗背后的事。”
“你是说……他知道这首诗不该存在?”
“不。”陈砚舟摇头,“他是怕这首诗提到的人。周瑜火烧赤壁,靠的是火攻。而我们现在查的,是火药原料的去向。”
守城将军倒吸一口冷气。
“你的意思是,他们烧掉的东西,跟北漠有关?”
“不止。”陈砚舟停下脚步,“那个筷子,断得太过整齐。里面肯定有机关。毒针、密信,或者信号器。这种手艺,不是民间能做的。”
“你要抓他吗?”
“不能。”陈砚舟摇头,“现在抓他,后面的人就藏得更深了。我们要让他回去报信,让上面的人觉得,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等。”陈砚舟走进驿馆大门,“等他下次动手。”
他回到房间,点亮灯,铺开一张白纸。拿起笔,开始默写《赤壁怀古》。写到“樯橹灰飞烟灭”时,他停了一下,把这句话圈了起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驿卒送热水。
他把纸收起来,放进怀里。
第二天早上,守城将军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张先生昨夜回家后,烧毁了一批旧账本。
陈砚舟看完信,笑了。
“他慌了。”
他站起身,走到桌前,把昨晚那副断筷拿起来。掰开一看,果然,中间有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尖发黑。
他把针放进一个小瓷瓶,盖好。
然后提笔写下四个字:**放长线钓**。
笔锋一顿,最后一横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