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辉站在主厅门口,手里还攥着那卷《土地兼并案》补遗名单。他刚把纸放在陈砚舟面前的案上,喉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见四周同僚都低着头,没人看他一眼。
这让他心里更堵。
他堂堂世家子弟,三代翰林,如今捧着卷宗像个小吏一样递上去,连个正眼都没人给。他咬了咬牙,忽然转身,一脚踢在门边的柳枝残影上。
那根被昨日诗气催生的新枝还在微微晃动,绿叶滴水。
“陈大人!”他声音陡然拔高,“昨夜春风化雨,手段惊人!可修史不是变戏法,靠一根活柳枝就能服众?”
厅内一静。
几个原本低头抄录的老编修抬起了头。
陈砚舟坐在主位,正在翻一份旧档。他没抬头,只问:“你想说什么?”
“我说——”李明辉往前一步,拍响桌案,“敢不敢与我赌一场?三日内各自编撰《农政考》,引经据典,条陈利弊。若有半句虚妄,或晚成一日——输者脱去官靴,赤足游走集市三街,任百姓唾骂!”
这话一出,满厅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是普通的文斗,这是当众折辱。官靴是身份象征,脱靴赤足行走市井,等同自认罪吏,往后十年都抬不起头。
有人暗喜,有人皱眉,更多人屏息观望。
陈砚舟终于合上卷宗,抬眼看着他。
“好。”他说,“不过不必三日。”
他起身离座,步出主厅,站到庭院中央。
天刚亮,青砖还泛着湿气。晨露未干,草尖低垂。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展开。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每个人耳中像敲铜钟。
话音落时,整张纸突然泛起金光。墨迹离纸而起,在空中凝成两行诗句虚影,悬浮不动。
紧接着,地面轻轻震动。
一道裂缝从陈砚舟脚下蔓延而出,直通院心。泥土翻动,三株稻穗破土而出,穗头沉甸甸地弯着,谷粒饱满晶莹,散发着新粮的清香。
金光环绕稻穗,久久不散。
一个老编修冲了出来,蹲下伸手摸了摸稻穗,手指一抖:“活的……这是刚从田里收的!”
另一个年轻官员扑过去闻了闻:“有泥土味,还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诗成化实!”有人颤声喊,“这是文气通神!”
人群哗然。
李明辉站在原地,脸色变了又变。他读书二十年,写过上百篇策论,从未见过文章能引动天地显形。他盯着那三株稻穗,仿佛看见自己苦读寒窗的岁月被一首二十字小诗碾得粉碎。
“你……你怎么做到的?”他声音发干。
陈砚舟走回台阶前,看着他:“现在还要赌吗?”
李明辉没说话。
他慢慢弯腰,解下腰带,褪去官靴。
赤脚踩在冰冷石板上,寒意直冲头顶。
他双手捧着靴子,站在众人面前,声音低哑:“我……输了。”
一句话出口,像压了千斤石头。
四周一片寂静。
那些刚才还在偷笑的人,此刻都不敢抬头。他们看着李明辉赤脚站在湿地上,忽然觉得那不是他的耻辱,而是所有人的警醒。
陈砚舟没再说话。
他转身走向院中那三株稻穗,伸手轻抚穗头。
指尖离开时,一粒谷子落下,砸在青砖上发出轻响。
“《农政考》不必写了。”他说,“这首诗就是。”
李明辉站在原地,脚底发冷。
他知道,从今天起,翰林院再没人敢质疑陈砚舟一句。
一个年轻编修偷偷掏出随身小册,开始记录:“辰时三刻,陈公诵《悯农》,诗成化实,稻穗破地而生,三株,金光绕之不散……”
另一个老臣颤抖着接笔:“此非人力,乃天授也。记入《大雍文事录》卷七。”
陈砚舟回到主厅门口,回头看了眼那三株稻穗。
“你们若不服,也可以来赌。”他说,“题目不限,文体不限,只要你们敢提,我就敢当场写出。”
没人应声。
李明辉低头抱着靴子,忽然笑了下:“你根本不用赌。你一站这儿,别人就已经输了。”
陈砚舟没回应。
他走进主厅,坐回主位,拿起笔,在空白卷首写下四个字:重修实录。
门外,那三株稻穗仍在发光。
一个扫地小吏路过,忍不住伸手碰了下稻穗。
指尖传来温热。
他吓了一跳,缩回手,却发现掌心沾了一粒谷子。
他盯着那粒谷子看了很久,最后小心翼翼放进怀里。
厅内,陈砚舟翻开第一份旧档。
“下一个是谁?”他问。
没人回答。
李明辉站在门外,赤脚踩在湿地上,忽然觉得这冷意并不难熬。
他抬头看了看天。
太阳出来了。
照在那三株稻穗上,金光更盛。
一个老编修拄着拐走出来,看到李明辉的样子,迟疑了一下,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盖在他肩上。
李明辉没拒绝。
他站在那里,像一根被风吹弯却没折的竹子。
厅内,陈砚舟批完一页卷宗,放下笔。
墨迹泛起淡淡金光。
他抬头看向门外众人:“明日辰时,议事堂报到。不来的人,名字我会亲自写进‘弃修名录’。”
说完,他合上卷宗。
外面的人群开始慢慢散去。
有人走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三株稻穗,脚步顿了顿。
李明辉仍站在原地。
他低头看着自己赤着的脚,忽然说:“你早就算好了,是不是?”
陈砚舟在厅内抬头:“什么?”
“你早就知道我会不服,会挑战,会当众丢脸。”李明辉声音很轻,“所以你准备了这首诗。”
陈砚舟没否认,也没承认。
他只是拿起茶杯,吹了口气。
“你觉得我是故意的?”他问。
李明辉没说话。
他抱着靴子,转身要走。
“等等。”陈砚舟叫住他。
李明辉停下。
“你的补遗名单写得很好。”陈砚舟说,“三十七人,八十二件证据,一条不漏。比户部查了三个月的还全。”
李明辉背对着他,没回头。
“所以?”他问。
“所以下一步,我想让你牵头查‘粮税分流案’。”陈砚舟说,“你愿意吗?”
李明辉站着不动。
很久后,他低声说:“让我穿上靴子再说。”